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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驢折騰 第三章 洪泰嶽動怒斥倔戶 西門驢闖禍啃樹皮 儘管我不甘為驢,但無法擺脫驢的軀體。西門鬧冤屈的靈魂,像熾熱的岩漿,在驢的軀殼內奔突;驢的習性和愛好,也難以壓抑地蓬勃生長;我在驢和人之間搖擺,驢的意識和人的記憶混雜在一起,時時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圖導致的總是更親密地融合。剛為了人的記憶而痛苦,又為了驢的生活而歡樂。啊噢~~啊噢~~藍臉的兒子藍解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的意思是說,譬如我看到你的爹藍臉和你的娘迎春在炕上顛鸞倒鳳時,我,西門鬧,眼見著自己的長工和自己的二姨太搞在一起,痛苦地用腦袋碰撞驢棚的柵門,痛苦地用牙齒啃咬草料笸籮的邊緣,但笸籮裡新炒的黑豆攪拌著鍘碎的穀草進入我的口腔,使我不由自主地咀嚼和吞咽,在咀嚼中,在吞咽中又使我體驗到了一種純驢的歡樂。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長成了一匹半大驢,結束了在西門家大宅院裡自由奔跑的歲月。韁繩拴在我頭上,我被拴在槽頭上。與此同時,已經改姓為藍的金龍和寶鳳各長高兩寸,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藍解放,你,也學會了走路。你在院裡像一隻小鴨子似的搖來擺去。住在東廂房裡的另一戶人家,在這段時間裡的一個狂風暴雨日,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嬰。可見西門鬧家這塊宅基地力未衰,依然盛產雙胎。這兩個女孩,長名互助,幼名合作。她們姓黃,是黃瞳的種子。她們是黃瞳與西門鬧的三姨太秋香合夥生養的女兒。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後分到了西門鬧家的西廂房,這裡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黃瞳分到了東廂房,東廂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贈,成了黃瞳的妻子。西門家堂皇的五間正房,現在是西門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來此開會、辦公。 那天我在院子裡啃那棵大杏樹,粗糙的樹皮磨得我嬌嫩的嘴唇火燒火燎,但我不願放棄,我想知道樹皮遮蓋著什麼東西。村長兼村支部書記洪泰岳,大聲咋呼著,用一塊尖利的石片將我投擲。石片正中我腿,鏗然有聲,十分刺激,這就是痛嗎?一種熱辣辣的感覺,血流如注,啊噢~~啊噢~~痛死我了,我是個可憐的驢孤兒。我看到腿上的血,不由得渾身哆嗦。我的腿瘸了,一瘸一拐地逃離院子東側的杏樹,逃到院子西側。我家的門前,迎著朝陽,靠著南牆,有一個用木棍和葦席搭起來的棚子。那是我的窩,為我擋風遮雨,是我受到驚嚇後就躲藏進去的地方。但這時我進不去窩棚,我的主人,正在裡邊,清理我夜裡排泄的糞便。他看到了我腿上流著血一瘸一拐跑過來的情景。我猜想他也看到了洪泰岳飛石擊中我腿的情形。石片在空中飛行,鋒利的邊緣切割著無色的空氣,如同劃破上等的綢緞,發出令驢心悸的聲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龐大的身體像一座鐵塔,陽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藍色的半邊臉,另半邊臉是紅色,紅與藍以鼻為界,好像敵佔區與解放區。今天這比喻已經十分陳舊,但那時卻十分新鮮。我的主人痛苦地喊叫著:「我的驢子啊——!」我的主人惱怒地吼叫著:「老洪,你憑什麼打傷我的驢?!」我的主人越過我的身體,用豹子般的敏捷動作,攔住了洪泰嶽。 洪泰嶽是西門屯的最高領導人,由於他過去的光榮歷史,在一般幹部將武器上繳的時候,他還隨身佩戴著一支匣子槍。那赭紅的牛皮槍套,牛皮哄哄地掛在他的屁股上,反射著陽光,散發著革命的氣味,警告著所有的壞人:不要輕舉妄動,不要賊心不死,不要試圖反抗!他戴著一頂瓦灰色的長簷軍帽,上身穿一件白布對襟小褂,腰裡紮著一條四指寬的牛皮腰帶,外邊披著一件灰布夾襖,下穿肥大的灰褲,腳蹬千層底青華達呢面布鞋,沒有紮綁腿,使他有幾分像一個戰時的武工隊員。而戰爭年代,我不是驢而是西門鬧的年代,我是西門屯首富的年代,我開明紳士西門鬧的年代,我一妻兩妾、良田二百畝、騾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岳,洪泰嶽你,是個什麼東西!你那時是標準的下三濫,社會的渣滓,敲著牛胯骨討飯的乞丐。你那件討飯的道具,是公牛的胯骨製成,顏色微黃,打磨得異常光滑,邊緣上串著九個銅環,輕輕一抖,便發出嘩嘩啷啷的聲響。你攥著牛胯骨的把柄,在我們西門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臉,赤裸著背,脖子上懸掛著一個布兜,挺著圓滾滾的肚子,赤足,光頭,瞪著烏溜溜精光四射的大眼,站在迎賓樓飯莊前邊那一片用白石鋪了地面的空場上,賣唱,炫技。能把一柄牛胯骨打出那麼多套花樣的全世界沒有第二人。嘩啷啷,嘩啷啷,嘩嘩啷啷,嘩啷,嘩嘩,啷啷,嘩啷嘩啷嘩嘩啷……牛胯骨在你手裡上下翻飛,一片白光閃爍,成為整個集市的焦點。引人注目,閒人圍攏,很快形成一個場子,打牛胯骨的叫化子洪泰嶽頓喉高唱,雖是公鴨嗓,但抑揚頓挫,有板有眼,韻味十足: 太陽一出照西牆,東牆西邊有陰涼。 鍋灶裡燒火炕頭上熱,仰著睡覺燙脊樑。 稀粥燙嘴吹吹喝,行善總比為惡強。 俺說這話您若不信,回家去問你的娘…… 就是這樣一個寶貨,身份一公開,竟然是高密東北鄉資格最老的地下黨員,他曾經為八路軍送過情報,鐵杆漢奸吳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上。就是他在我坦白交出財寶後,一抹臉,目光如刺,面色似鐵,莊嚴宣佈:「西門鬧,第一次土改時,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義蒙蔽了群眾,使你得以蒙混過關,這次,你是煮熟的螃蟹難橫行了,你是甕中之鼈難逃脫了,你搜刮民財,剝削有方,搶男霸女,魚肉鄉里,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搬掉你這塊擋道的黑石頭,不砍倒你這棵大樹,高密東北鄉的土改就無法繼續,西門屯窮苦的老少爺們兒就不可能徹底翻身。現經區政府批准並報縣政府備案,著即將惡霸地主西門鬧押赴村外小石橋正法!」轟隆一聲巨響,電光閃爍,西門鬧的腦漿塗抹在橋底冬瓜般的亂石上,散發著腥氣,污染了一大片空氣。想到此處,我心酸楚,我百口莫辯,因為他們不允許我爭辯,鬥地主,砸狗頭,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會讓你死得心服口服的,洪泰嶽這樣說過,但他們沒給我申辯的機會,洪泰嶽你出口無信,食言而肥。 他叉腰站在大門內,與藍臉面對面,渾身上下透著威嚴。儘管我剛剛回憶了他敲牛胯骨時在我面前點頭哈腰的形象,但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落運遭老鷹,作為一頭受傷的驢,我對這個人心存畏懼。我的主人,與洪泰嶽對視著,中間距離約有八尺。我的主人出身貧苦,根紅苗正,但他與我西門鬧乾爹幹兒地稱呼過,關係曖昧,儘管他後來提高了覺悟,在鬥爭我的過程中充當急先鋒,挽回了貧雇農的好名聲,並分得了房屋、土地和老婆,但他和西門家的特殊關係,總讓當權者心存疑慮。 兩個男人目光相持良久,最先說話的是我的主人: 「你憑什麼打傷我的驢子?」 「如果你再敢讓它啃樹皮,我就把它槍斃!」洪泰嶽拍拍屁股上的牛皮槍套,斬釘截鐵地說。 「它是頭畜生,用不著你下這樣的黑手!」 「我看,那些飲水不思源、翻身就忘本的人,還不如一頭畜生!」洪泰岳盯著藍臉說。 「此話怎麼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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