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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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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臉你給我好生聽著,一字一句都聽仔細,」洪泰嶽往前跨出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如同槍筒,對著我主人的胸脯,說,「土改勝利後,我就勸你不要和迎春結婚,雖然迎春也是苦出身,委身西門鬧也是被逼無奈,雖然寡婦改嫁是人民政府大力提倡的好事,但你作為赤貧階級,應該娶像村西頭蘇寡婦那樣的女人,她家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丈夫病死後,便以乞討為生,她雖然滿臉麻子,但她是無產階級,是我們自己人,她能讓你保持氣節,革命到底,但你不聽我的勸告,非要和迎春結婚,考慮到婚姻自由,我不能違背政府法令,便依了你。不出我之所料,僅僅三年,你的革命意志已經徹底消退,你自私,落後,發家致富,想過上你的東家西門鬧那種糜爛生活,你是一個蛻化變質的典型,如不覺悟,遲早會墮落成人民的敵人!」 我的主人怔怔地望著洪泰嶽,半晌不動,猶如僵死,終於緩過氣來,有氣無力地問: 「老洪,既然蘇寡婦身上有那麼多好處,你為什麼不與她結婚?」 洪泰嶽被這句聽上去軟弱無力的話噎得張口結舌,半晌沒回上話,狀甚狼狽,終於回話,顯然文不對題,但是義正詞嚴: 「你不要跟我調皮,藍臉,我代表党,代表政府,代表西門屯的窮爺們兒,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再挽救你一次,希望你懸崖勒馬,希望你迷途知返,回到我們的陣營裡,我們會原諒你的軟弱,原諒你心甘情願地給西門鬧當奴才那段不光彩的歷史,也不會因為你跟迎春結了婚而改變你雇農的階級成分,雇農啊,一塊鑲著金邊的牌子,你不要讓這塊牌子生銹,不要讓它沾染上灰塵,我正式地告訴你,希望你立即加入合作社,牽著你這頭調皮搗蛋的驢駒子,推著土改時分給你的獨輪車,載著分你的那盤耬,扛著你的鍁钁鐃鉤,領著你的老婆孩子,自然也包括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那兩個地主崽子,加入合作社,不要再單幹,不要鬧獨立,常言道:『螃蟹過河隨大溜』,『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要頑固不化,不要充當擋路的石頭,不要充硬漢子,比你本事大的人成千上萬,都被我們修理得服服帖帖。我洪泰嶽,可以允許一隻貓在我的褲襠裡睡覺,但絕不允許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單幹!我的話,你聽明白了沒有?」 洪泰嶽一條好嗓子,是當年打牛胯骨賣膏藥時鍛煉出來的,這樣的好嗓子,這樣的好口才,不當官才是咄咄怪事。我有幾分入迷地聽著他的話,看著他訓斥藍臉時那居高臨下的姿態,儘管他的身材比藍臉矮了半頭,但我覺得他比藍臉要高許多。我聽到他提到了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心中驚恐無比,隱藏在驢體內的西門鬧對自己遺留在這動盪不安的人世的兩塊親骨肉放心不下,為他們的命運擔憂,藍臉既可以充當他們的保護傘,也可以成為給他們帶來苦命的大災星。這時,我的女主人迎春——我儘量地忘記她曾與我同床共枕為我生兒育女的往事吧——從西廂房出來,她出來前一定對著那半塊鑲嵌在牆壁上的破鏡片整理過容貌。她上穿陰丹士林藍偏襟褂子,下穿黑時布掃腿褲子,腰系一塊藍布白花圍裙,頭上罩著一方藍布白花帕子,與圍裙同樣布料,很是利索很是和諧。陽光照著她憔悴的臉,那額,那眼,那嘴,那鼻,勾起我綿綿不絕的記憶,真是一個好女人啊,恨不得含在嘴裡親熱著的好寶貝啊,藍臉你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你如果娶了屯西那個滿臉麻子的蘇寡婦,即便是當了玉皇大帝,又有什麼意思!她走過來,對著洪泰岳深深地鞠了一躬,說: 「洪大哥,你大人不見小人的怪,不要和這個直杠子人一般見識。」 我看到洪泰岳滿臉僵硬的線條頓時和緩起來,他借坡下驢地說: 「迎春,你們家的歷史情況,你心中有數,你們倆可以破罐子破摔,但你們的孩子,還要奔遠大的前程,你們要替他們著想,過上十年八年回頭看,藍臉,你就會明白,我老洪今天所講,都是為你好,為你的老婆孩子好,我的話都是金玉良言!」 「洪大哥,我明白您的好意,」她拉著藍臉的胳膊,拽拽,說,「快給洪大哥賠個不是吧,入合作社的事,我們回家商量。」 「沒有什麼好商量的,」藍臉說,「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混在一起,一個鍋裡摸勺子,哪裡去找好?」 「你可真是石頭蛋子醃鹹菜,油鹽不進啊,」洪泰嶽惱怒地說,「好你藍臉,你能,你就一個人在外邊,等著看吧,看看是我們集體的力量大,還是你藍臉的力量大。現在是我動員你入社,我苦口婆心地求你;總會有一天,你藍臉要跪在地上求我,而且,那一天並不遙遠!」 「我不入社!我也永遠不會跪在地上求你,」藍臉耷拉著眼皮說,「政府章程是『入社自願,退社自由』,你不能強迫我!」 「你是一塊臭狗屎!」洪泰嶽怒吼一聲。 「洪大哥,您千萬……」 「不要大哥長大哥短的,」洪泰嶽輕蔑地、仿佛帶著幾分厭惡地對迎春說,「我是書記,我是村長,我還兼任著鄉里的公安員!」 「書記,村長,公安員,」迎春怯聲道,「我們回家就商量……」然後她搡著藍臉,哭咧咧地,「你這個死頑固,你這個石頭腦子,你給我回家……」 「我不回家,我話還沒說完呢,」藍臉執拗地說,「村長,你打傷了我的驢駒,要賠我藥費!」 「我賠你一顆子彈!」洪泰嶽一拍槍套,大笑不止,「藍臉啊藍臉,你可真行啊!」然後猛提嗓門,「這棵杏樹,分到了誰的名下?」 「分到了我的名下!」一直站在東廂房門口看熱鬧的民兵隊長黃瞳,應著,跑到洪泰嶽面前,說,「支書,村長,公安員,土地改革時,這棵樹分到我的名下,但這棵樹,自分到我的名下後,就沒結過一顆杏子,我準備立刻殺了它!這棵樹,與西門鬧一樣,與我們貧雇農是有仇的。」 「你這是放屁!」洪泰岳冷冷地說,「你這是信口胡說,想討我的好就要實事求是,杏樹不結果實,是你不善管理,與西門鬧無關。這棵樹,雖然分在你的名下,但遲早也是集體的財產,走集體化的道路,消滅私有制度,根絕剝削現象,是天下大勢,因此,你要看好這棵樹,如果再讓驢啃了它的皮,我就剝了你的皮!」 黃瞳在洪泰岳面前點頭連連,臉上全是虛笑,兩隻細眯的眼睛射出金光,咧著嘴,齜著黃牙,露出紫色的牙齦。這時,他的老婆秋香,西門鬧曾經的三姨太太,用扁擔挑著兩個籮筐,籮筐裡放著兩個嬰兒,黃互助,黃合作。秋香,梳著飛機頭,頭髮上抹著悶香的桂花油,臉上塗了一層粉,穿著滾花邊的衣衫,綠緞子鞋上繡著紫紅的花。她真是膽大包天,竟然穿戴著給我當姨太太時的衣衫,塗脂抹粉,眼波流動,一身媚骨,一身浪肉,哪裡像個勞動婦女?我對這個女人,有清醒的認識,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壞,只可當做炕上的玩物,不可與她貼心。我知道她心氣很高,如果不是我鎮壓著她,白氏和迎春都要死在她的手裡。在砸我狗頭之前,這個娘們,看清了形勢,反戈一擊,說我強姦了她,霸佔了她,說她每天都要遭受白氏的虐待,她甚至當著眾多男人的面,在清算大會上,掀開衣襟,讓人們看她胸膛上的疤痕。這都是被地主婆白氏用燒紅的煙袋鍋子燙的啊,這都是讓西門鬧這個惡霸用錐子紮的,她聲情並茂地哭喊著,果然是學過戲的女人,知道用什麼方子征服人心。收留了這個女人,是我西門鬧一片好心,那時她只是個腦後梳著兩條小辮的十幾歲女孩,跟著她瞎眼的爹,沿街賣唱,不幸爹死街頭,她賣身葬父,成了我家的丫鬟。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如果不是我西門鬧出手相救,你要麼凍死街頭,要麼落入妓院當了婊子。這婊子,哭著訴著,把假的說得比真的還真,土檯子下那些老娘們一片抽泣,抬起襖袖子擦淚,襖袖子明晃晃的。口號喊起來,怒火煽起來了,我的死期到了。我知道死在這個婊子手裡了。她哭著喊著,不時用那兩隻細長的眼睛偷偷地看我。如果不是有兩個身強力壯的民兵反剪著我的胳膊,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上去,給她一個耳光,給她兩個耳光,給她三個耳光。我坦白,因為她在家庭裡搬弄是非,我確曾抽過她三個耳光,她跪在我的腳前,抱著我的腿,淚眼婆娑地望著我,那眼神之媚,之可憐,之多情,讓我的心陡地軟了,讓我的屌猛地硬了,這樣的女人,即便是搬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懶做,又有何妨,於是三巴掌之後就是如醉如癡的纏綿,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帖靈藥。老爺,老爺,我的親哥,你打死我吧,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斬成八段,我的魂也纏著你……她猛地從懷裡摸出了一把剪刀,對著我的頭刺過來,幾個民兵把她攔住,把她拖下臺去。直到那時,我還認為,她是為了保全自己而演戲,我不能相信一個與我如膠似漆地睡過覺的女人,會真對我恨之入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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