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生死疲勞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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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塊肥田。我與她合房的當夜,就使她懷了孕,不但是懷了孕,而且是雙胞胎。第二年初春她就為我生了龍鳳胎,男名西門金龍,女名西門寶鳳,據接生姥姥說,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善於生養的女人,她寬闊的骨盆,富有彈性的產道,就像從麻袋裡往外倒西瓜一樣,輕鬆地就把那兩個肥大的嬰兒產了下來。幾乎所有的女人在初產時都要呼天搶地,悲慘嚎叫,但我的迎春生養時,產房裡竟然無聲無息。據接生姥姥說,在生產的過程中,迎春的臉上始終掛著神秘的微笑,宛如做著有趣的遊戲,弄得接生婆心裡十分緊張,生怕從她的產道裡鑽出妖精。 金龍和寶鳳的出生,是西門家的天大之喜,怕驚擾嬰兒和產婦,我讓長工頭老張和小長工藍臉,買了十掛八百頭的鞭炮,挑到村南的圍子牆上燃放。鞭炮聲聲,一陣陣傳來,使我大喜若狂。我這人有個怪僻,每逢喜事手就發癢,非努力勞動不能解除。在鞭炮聲中,我揎拳捋袖,跳到牲口圈裡,將積攢了一個冬天的幾十車子糞撇了出來。村裡一個慣於裝神弄鬼的風水先生馬智伯跑到牲口圈邊,神秘地對我說:門市——這是我的字——門市賢弟,家裡有產婦,不能打牆動土,更不能出糞淘井,衝撞了太歲,主著嬰兒不利。 馬智伯的話讓我心頭一懍,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任何事,只要開了頭就要幹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出了一半的圈,不能再回填。我說,古人曰: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我西門鬧心正不怕邪,行端不怕鬼,即便是碰上太歲又有何妨。也是被馬智伯的臭嘴言中,我從糞中鏟出一個葫蘆狀的怪物。這物似凝膠,如肉凍,似透明又混沌,既脆弱又柔韌,我把它鏟到圈邊上打量著,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太歲嗎?我看到馬智伯臉色灰白,山羊鬍鬚哆哆嗦嗦,雙手抱在胸前,對著怪物連連作揖,一邊作揖,一邊倒退,退到牆邊,轉身逃跑。我冷笑一聲,說:如果太歲就是這副模樣,那也就不值得敬畏了。太歲,太歲,如果我連喊三聲你還不能逍遁,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太歲,太歲,太歲!我閉著眼連吼三聲,睜開眼看到那物還是原樣,局促在圈邊,與馬糞相伴,完全是個死物,於是我揮起鐵鍁,一下子將它劈成兩半。我看到那物的裡邊,也是那樣似膠似凍的物質,宛如桃樹疤痕裡流淌出來的樹脂。我將它鏟起來,用力撇到了牆外,與馬糞驢屎混合在一起,但願這東西有肥力,能使七月的玉米,長出象牙般的大棒子,能使八月的穀子,抽出狗尾般的大穗子。 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說《太歲》中寫道: ……在一個透明的廣口大瓶子裡,倒上水,放上紅茶和紅糖,放在溫暖的鍋灶後邊,十天之後,瓶子裡長出一個葫蘆狀的怪物。村子裡的人聽說後,都跑來觀看。馬智伯的兒子馬聰明緊張地說:「不得了了,這是太歲!當年地主西門鬧挖出的太歲就是這樣子。」我是現代青年,相信科學,不相信鬼神。我把馬聰明轟走,將這玩藝兒從瓶子裡倒出來,切開,剁碎,放在鍋裡炒,異香散發,令人饞涎欲滴。吃到嘴裡,猶如肉凍粉皮,味道好極了,營養好極了……吃了一個太歲後,我的身體,在三個月內增高了十釐米…… 這小子,真是能忽悠啊。 鞭炮聲驅散了西門鬧不能生育的謠言,許多人都置辦禮物,準備在九日之後前來賀喜。但舊謠言剛破,新流言產生,西門鬧出圈肥衝撞了太歲的事,一夜間傳遍了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鎮。不但流傳,而且添油加醋,說那太歲,是個七竅靈通的大肉蛋,在圈邊滾來滾去,被我一鍁劈開,一道白光沖天而去。衝撞了太歲,百日內必有血光之災。我知道樹大招風,財多遭嫉,許多人在暗中期待著西門鬧倒黴。我心略有忐忑,但定力不失,如果上帝要懲罰我,何必還送我金龍寶鳳兩個甯馨兒。 迎春見到我,臉上也顯出喜氣。她困難地彎下腰,在那一瞬間我看清了她腹中的嬰兒,是個男嬰,左臉上也有一塊藍痣,毫無疑問是藍臉的種子,巨大的恥辱,毒蛇信子一樣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我要殺人,我要罵人,我要將藍臉剁成肉泥。藍臉,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混帳王八羔子!你口口聲聲叫我乾爹,後來你乾脆就叫我爹,如果我是你爹,那迎春就是你的姨娘,你將姨娘收做老婆,讓她懷上你的孩子。你敗壞人倫,該遭五雷轟頂!到了地獄,該當剝皮揎草,到畜生道裡去輪回!可上天無道,地獄無理,到畜生道裡輪回的偏偏是我一輩子沒做壞事的西門鬧。還有你,小迎春,小賤人,在我懷裡你說過多少甜言蜜語?發過多少山盟海誓?可我的屍骨未寒,你就與長工睡在了一起。你這樣的淫婦,還有臉活在世間嗎?你應該立即去死,我賜你一丈白綾,呸,你不配用白綾,只配用捆過豬的血繩子,到老鼠拉過屎、蝙蝠撒過尿的梁頭上去吊死!你只配吞下四兩砒霜把自己毒死!你只配跳到村外那眼淹死過野狗的井裡去淹死!在人世間應該讓你騎木驢遊街示眾!在陰曹地府應該把你扔到專門懲罰淫婦的毒蛇坑裡讓毒蛇把你咬死!然後將你打入畜生道裡去輪回,雖萬世也不得超脫!啊噢~~啊噢~~但被打到畜生道裡的卻是我正人君子西門鬧,而不是我的二姨太太。 她艱難地蹲在我的身邊,用一條藍格子的羊肚子毛巾,仔細地擦拭著我身上的黏液。乾燥的毛巾拭到濕漉漉的皮毛上,使我感到十分舒適。她的動作輕柔,仿佛擦拭著她親生的嬰兒。可愛的小駒子,親親的小東西,你長得可真是好看,瞧這大眼睛,藍汪汪的,瞧這小耳朵,毛茸茸的……她的嘴說到哪裡,手中的毛巾就擦拭到哪裡。我看到了她那顆依然善良的心,感受到了她發自內心的愛。我被感動了,心中邪惡的毒火漸漸熄滅,在世為人時的記憶變得遙遠而模糊起來。我身上乾爽了。我不哆嗦了。我的骨頭硬了,腿上有了力氣。一股力量,一個願望,催促著我用力。哎喲,還是個驢兒子呢,她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我的生殖器。我感到一陣羞恥,往昔為人時與她的性戲驀然間又變得清晰無比。我是誰的兒子?我是母驢的兒子,我看到站在那裡渾身顫抖的母驢,我的母親?一頭母驢?惱怒和煩躁催促著我,我站了起來。我撐著四條腿站了起來,仿佛一條短促的高腿板凳。 「站起來了,站起來了!」藍臉撫著掌,興奮地說。他伸手將蹲在地上的迎春拉了起來。他的眼睛裡有很多溫柔,看樣子他對迎春還很有情意。我猛然想起當年的一些往事,似乎有人對我暗示過,說要我提防著家養的小長工亂了內室。也許他們早就有了曖昧之事? 我站在元旦上午的陽光裡,為了不跌倒,不斷地倒著蹄子。我邁開了為驢的第一步,開始了一個陌生的、充滿了苦難和恥辱的旅途。我又走了一步,身體搖搖晃晃,肚皮繃得很緊。我看到了很大的太陽,很藍的天,很白的鴿子在天上飛翔。我看到藍臉扶著迎春走回屋子。我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身上穿著簇新的棉襖,腳上穿著虎頭鞋子,頭上戴著兔皮帽,從大門外跑進來。他們的小短腿跨越高高的門檻時很是吃力。他們只有三四歲的光景。他們管藍臉叫爹,管迎春叫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們原本是我的兒女,男孩叫西門金龍,女孩叫西門寶鳳。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們啊!爹還指望著你們成龍成鳳光宗耀祖呢,可你們竟然成了別人的兒女,而你們的爹,成了一頭驢子。我心悲愴,頭昏眼花,四肢抖顫,跌翻在地。我不要當驢,我要討還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門鬧,與他們算帳。在我跌倒的同時,生我的那頭母驢也轟然倒地,猶如一堵腐朽的牆壁。 生我的母驢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睜著雙眼,死不瞑目,好像有滿腹的冤屈。我對它的死絲毫不感到悲痛,我只是借它的身軀而誕生,全是閻王爺的詭計,亦或是陰差陽錯。我沒吃它一口奶,見到它兩腿之間那腫脹的乳房我就感到噁心。我是喝著高粱面稀粥長大成驢,稀粥是迎春親手熬,她對我有養育之恩。她用一柄木勺子舀著稀粥喂我,當我長大成驢時那木勺子已經被我咬得不成模樣。喂我稀粥時我看到她乳房鼓脹,那裡邊蓄積著淺藍的乳汁。我知道她的乳汁的味道,我吃過她的乳汁。她的乳汁很好,她的奶好,她的奶發孩子,兩個孩子都吃不完,有的女人的奶有毒,好孩子也會被她毒死。她一邊喂著我一邊說:可憐的小駒駒,剛生下來就死了娘。我看到她說這些話時眼睛水汪汪的,盈著淚水,她是真心疼我。她的孩子,金龍和寶鳳,好奇地問她:娘,小驢的娘怎麼會死呢?她說,壽限到了,被閻王爺叫走了。她的孩子說:娘,你可不要被閻王爺叫走,你要是被閻王爺叫走,我們就跟小驢駒一樣沒有娘了,解放也就沒娘了。她說:娘永遠不走,閻王爺欠著咱家的債呢,他不敢來咱家。 屋子裡傳出了藍解放的啼哭聲。 你知道誰是藍解放嗎?故事的講述者——年齡雖小但目光老辣,體不滿三尺但語言猶如滔滔江河的大頭兒藍千歲突然問我。 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藍解放,藍臉是我的爹,迎春是我的娘。這麼說,你曾經是我們家的一頭驢? 是的,我曾經是你們家的一頭驢。我生於1950年1月1日上午,而你藍解放,生於1950年1月1日傍晚,我們都是新時代的產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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