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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這是個相當結實、漂亮、生命力頑強的女孩,唯一的缺陷是手指與腳趾間那層粉紅的蹼膜。這些蹼膜夾在她的指縫裡,只有當她張開手時才能顯出來。他彎下腰去,伸了一隻手,觸到了女嬰臂部的皮膚,冰涼的感覺立即麻木了他半條胳膊。女嬰睜開眼睛,兩道幽藍的光線從她魚眼般呆滯的眼睛中射出,刺得爺爺心頭一堵,好像當胸挨了一拳。女嬰閉上眼,大聲啼哭起來。哭聲響亮、圓潤、音節短促,頗似紅色沼澤深處那種特有的大如馬蹄、紅腹綠背、能噴射劇毒汁液射殺飛蟲的馬蹄蟾蜍在陰雨連綿的氣候裡發出的叫聲。爺爺最怕的就是這種馬蹄蟾蜍,他吃過這種蟾蜍的虧。有一年他進沼澤追捕紅狐時,手上誤中了蟾蜍的毒液,當時即奇癢鑽心,隨後就流黃水潰爛,要不是遇上那位走江湖的高手郎中,他的手非爛掉不可。被馬蹄蟾蜍傷害的痛苦過程迅速地在爺爺腦海裡旋轉了一圈,他下意識地,驚恐萬分地縮回手,直起腰,大口地喘息著。女嬰的哭聲愈來愈烈,藍色的淚水彙集到眼角,淌過面頰,流進耳朵。

  爺爺處於手足無措的狀態,求援地望著他的兄嫂。大爺爺歎息一聲,道:「老三,是福不是禍,是禍脫不過。她畢竟是你的女兒,你把她抱回去養著吧!」

  爺爺無奈,只得再次彎下腰去,像抱一隻巨大的馬蹄蟾蜍一樣,把女嬰抱起來。他感到自己周身的肌肉都緊縮起來,口裡分泌出大量酸溜溜的津液。抱著這樣的嬰孩是難忍的酷刑。女嬰揮了一下手,那手指的蹼膜透明著張開,好像蝙蝠的粉紅肉翅。當然蝙蝠的翅不是翅、蝙蝠的膜也不是粉紅色的膜。她的冰涼的小手輕輕地、涼涼地觸到了爺爺的胸膛,也觸及了爺爺的靈魂。他「呱」地叫了一聲——竟然也類似了馬蹄蟾蜍的鳴叫——把女嬰扔在地上。女嬰跌落在地,呱唧一聲響,是那麼肉、那麼濕,那麼黏。「呱呱」的哭叫聲中止了。她在地上抽搐著。她四肢攤開,繃得筆直,手指和腳趾也全部乍開,伸展開了所有的粉紅蹼膜。這景象冷膩恐怖,爺爺哇哇地嘔吐起來。

  爺爺吐出一些綠色膽汁,捏著脖,青著臉,回頭對大奶奶說:「嫂子,找把刀給我。」

  大奶奶驚訝地問:「老三,你要動狠的?現在可是民國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進屋子,將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用兩個指頭夾著刃兒,把兒遞到爺爺面前。她的眼睛裡洋溢著笑的波瀾,仿佛在鼓勵著小孩子勇敢地去幹一件大事件的慈母。爺爺攥住刀把子,刷,把刀子抽出來,囂張地叫著:「我要把她這些該死的蹼膜剔了!你這個蛤蟆種、青蛙精,沼澤地裡爬上來的妖怪!」言罷,便俯了身、左手捏住女嬰的小手腕兒,刀子風快地落下去。但是此時女嬰張開的手指合攏,緊緊地攥成小拳頭,哭聲也閉了,藍藍的眼睛賽過兩塊滋潤的美玉,在爺爺臉下閃著光澤。爺爺的刀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了。他抬起臉來,求援地望著大奶奶。大奶奶冷笑一聲,道:「果然是『虎毒不食親兒』!老三,你給我滾吧。」一把搶回刀,徑直地回院裡,並響亮地踹上門。

  第五章

  二姑奶奶的童年紀事本應寫得搖曳多姿,但家族中人對此避諱,躲躲閃閃,誰也不願多說。我們掌握的材料十分有限,只能捉住隻言片語,加以想像、編造、邏輯的推理。我們寫出來的東西,與事實的真相,究竟有多大的差距,無法知道。寫得不符合事實又有什麼關係?

  寫得符合事實又有什麼用處?對一代絕望的、對一代對前面的一切都充滿了巨大恐怖,對一代被永難排解的深重憂慮時刻糾纏著的男人來說,有什麼意思?有什麼要緊?

  第六章

  父親說,一九四七年,我生氣蓬勃,邪性十二分地足;宛若紅色沼澤裡一隻剛萎了尾巴的半大馬蹄蟾蜍,全身流動著粉紅色的毒液。

  現在,我可老了,躲在劍葉蓮的潮濕泥土裡,整日昏昏欲睡。

  父親說,我的二姑姑,從小就會咬人,牙齒鋒利,像荒草叢中的小狼。我父親——你們爺爺左手的食指彎曲著難以伸直,像一節生著疤瘤的樹根。父親說他的父親說:這就是被她咬的……她咬住東西輕易不肯鬆口,像沼澤地裡那種黃蓋的鱉,牙床上打著狠狠,聳動著耳朵,眼睛裡閃爍碧綠的光線,那樣子可真叫嚇人,那樣子誰見了誰怕。父親說他殺豬一般地嚎叫著,痛楚深入骨髓,甩動手臂,帶動著那小妖精像皮球一樣滾來滾去,但終究無法甩掉她。父親說你們的老爺爺聞聲起來,高叫著我父親的名字:武兒,武兒,別硬拽,別強拽,當心把指頭弄斷。我有法子對付她。父親說我們的老爺爺折了一根草棍兒,輕輕地戳著她的鼻孔,終於戳出了一個大啊啾,趁著這機會,我們爺爺血淋淋的手指才從她的嘴裡解放了。那年她才三歲多一點,就恁般厲害,家族中人誰不懼她!你們的老爺爺說:都躲著她點,她是個屬鱉的,咬住東西不松嘴。你們的老爺爺雄豪半生,舉槍雁落的角色,他怕過誰?若要管三發了怵,玉皇大帝開當鋪!就連他,也怵著你們的二姑奶奶。她不怕死,似乎也永難死。她生,你們老奶奶死;無人喂她一口奶,正好家裡的老母狗下了四隻崽子,你們的老爺爺便把她扔到房檐下那鋪著乾草的狗窩裡,與狗崽子們搶奶頭。老母狗通人性,主子的女兒,自然不敢怠慢,把最好的奶頭讓給她。她是個吃狗奶長大的孩子,經常在深更半夜裡發出一種拖著長腔的嚎叫,這種叫法就是那所謂的狗哭,主大禍降臨,整個家族,一條街上的人,都被她——老母狗和小狗們也加入了半夜的哭嚎——的哭嚎驚恐著,在蟋蟀的促促聲與壁虎的索索聲中哆哆嗦嗦,長夜難眠。父親說在深夜裡他父親看著一個血紅的點兒在我們老爺爺的煙袋鍋裡閃爍著,光點明亮時能看清一張瘦削的、被茂密的鬍鬚包圍著的臉。粗重的呼吸、長長的歎息和切齒磨牙的聲音交替著出現。你們的老爺爺在那些日子裡心事重重。父親說他父親有一次壯著膽兒出去小便,群狗和我們二姑奶奶的嗥叫聲聲慢、聲聲淒涼。他感到有一股徹骨的寒氣在他的脊髓裡遊走,頭頂上的毛髮劈劈啪啪地直立起來。

  我們的爺爺看到紫色的天幕上點綴著幾十顆有棱有角的碩大星斗。

  星斗的光芒是那樣的刺眼,是那樣的怪異。它們仿佛在嗥叫聲中顫抖,隨時都會墜落下來似的。父親說你們的二姑奶奶雙膝跪地、雙胳膊撐地,仰著臉,揚著下巴,與老母狗和它的四個狗崽子們的蹲踞姿勢一模一樣。她的眼睛的綠色光芒比狗眼裡的綠光還要強烈。父親說爺爺膽戰心驚地看到我們的二姑奶奶伸直脖子、繃緊了皮膚,嘴巴嘬成圓筒狀,像吹火一樣,對著天上的星斗,發出了駭人的嗥叫。群狗模仿著她嗥叫。在她(它)們的嗥叫裡,星斗一顆顆像被狂風吹動著的紅燈籠,父親說二姑姑的嗥叫比狗們的嗥叫拔得更高更尖拖腔更長,好像玉米林裡秀出來的一株高梁。她是它們的歌唱教員。父親說爺爺那夜裡硬是撒不下尿來,脹脹地跑回屋裡。他看到室外的天地黃漫漫的,令人感到將有山崩地裂的大禍臨頭。父親說那天夜裡他還做了一個怪夢,在夢中,他說爺爺上了天,看到那些星斗都用一根根的青草扭成的繩子吊著,一些灰色的兔子在緊一口慢一口地啃著繩子,二姑奶奶的嗥叫直沖雲霄,而她的每一聲長叫,都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兔子們的脊樑,促使它們用更快的速度啃草繩。

  家族中人紛紛向大爺爺和大奶奶提出了抗議。大爺爺差七爺爺將爺爺喚去。父親說我爺爺鐵青著臉回來,從炕席下抽出一柄缺尖的腰刀。父親說這柄腰刀是從一個撚子身上解下來的,那撚子身高馬大,一副身經百戰的樣子。這柄腰刀,父親說,一定沾滿了旗兵的鮮血。我們的老爺爺在一塊磨刀石上磨刀,多年的紅鏽與清水混合在一起,像污濁的血一樣,流在磨刀石旁的土地上。父親說爺爺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鐵腥味兒,他說鐵的腥味兒與血的腥味兒極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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