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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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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帶蹼嬰兒的每次降生都標誌著家族史上一個慘痛時代的開始,否則爺爺何必那般驚恐?他面色慘白,下巴上的焦黃鬍鬚像火焰中的茅草根兒一樣捲曲著顫抖,顫抖著捲曲,高大的身軀搖搖擺擺,仿佛隨時都會癱倒,分裂成一堆垃圾。 哥,嫂子,想個法子吧!爺爺可憐巴巴地向家族中的最高權威也就是最高智慧求救。大爺爺面色深重,微微眯著眼睛,顯然是在沉思。家族史上那些與蹼膜直接或間接關連著的鮮血和烈火淋漓在他面前燃燒在他面前,要不然他為什麼下意識地哆嗦起來?哥、嫂子,快想個辦法吧!爺爺軟軟地癱在一把椅子上。大奶奶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他,說:「老三,甭著急,先吃點草壓壓驚。」她遞給爺爺一束焦黃的茅草,也順便遞給大爺爺一束。兄弟二人咀嚼著茅草,神色漸漸安定。大爺爺咳嗽一聲,問:她娘怎麼樣?爺爺說:已經死了。大奶奶說:果然是個討債的。大爺爺沉吟著:時代畢竟不同了,過去的酷刑不能再用。罷罷罷,怎麼著也是條性命,我看,找塊被單子,裹上二十塊錢,扔到紅色沼澤邊緣那個蟲巴蠟廟前,興許有不嫌的撿了她去。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爺爺求救似的看著大奶奶,大奶奶說:老三,就照著你哥說的去辦吧,想來想去,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爺爺抱著二姑姑,越過圍子牆,進入村南那遼闊無邊的原野,抬眼望見半人高的黃草一浪逐一浪地滾到遙遠裡去,間或有狐狸和野狗在草間閃現身影。秋雁聲聲,金風颯爽,正是農曆八月中的時令。 一條灰白的道路延伸到紅色沼澤附近。爺爺沿路往前行,很快就看到蟲巴蠟廟青色的瓦頂從黃草中鮮明、冷峻地凸現出來。他站在廟前,看著破爛的廟裡情景,當年那金碧輝煌的螞蚱塑像早已沒了蹤影,方磚鋪就的地上,磚縫裡擠出野草,野草上沾滿鳥屎。二姑姑安靜地睡在繈褓裡。爺爺把她放在廟門口的枯草上,她照舊酣睡。爺爺打量著這個紅撲撲的小東西,心裡很不好受。狐狸在沼澤裡嗚叫起來,野狗在草叢中狂吠。爺爺省悟到大爺爺定下的放生計實際上絕無一線生機。爺爺想:只要我一離開這兒,野狗和狐狸立刻就會包圍上來,把這個手腳生蹼的女嬰吃掉,連骨頭渣兒也不剩。他猶豫著,但最終還是用理智戰勝了感情,撇下女嬰,一人獨自離去。他的背感受到了沼澤裡刮來的涼森森的黴變空氣,心中忐忑不安。走出了幾十步,他似乎聽到了蚆蠟廟附近草梢晃動的聲音,還有野獸們咻咻的喘息。 他回頭觀看,見草梢波動如水,廟前寂靜如初,沼澤的氣息撲面而來,見只高大潔白的仙鶴單腿站在濕地上,女嬰的繈褓鮮紅地躺在黃草上,她連一點聲息也不發出。 爺爺回到家裡,處理完奶奶的喪事,已過去了三天。他提著一杆鋼槍,口袋裡裝著二十粒子彈,翻過圍牆,往蟲巴蠟廟前走。他相信出現在面前的情景應該是:廟牆上濺滿汙血,被利齒撕碎的紅布繈褓一條條懸掛在草梢上,狐狸十幾匹,野狗十幾條,分成兩大陣營,猶如兩團雲,圍繞著蚆蠟廟旋轉。一團紅雲,一團黑雲,追逐著似的圍繞著蚆蠟廟旋轉著尋找食物。活著的初生嬰兒是野獸們的美餐。它們只吃過死嬰,死人,變味了,餿了,鮮活的嬰孩兒味道令野獸們饞涎三尺。爺爺想它們一定都血紅了眼睛嗥叫著,齜著青色的白牙。爺爺想像著用鋼槍把它們打翻在地的情景,心裡感到為女報仇後的舒暢。 先把孩子送到狐狸和野狗的嘴邊,讓它們把她吃掉,然後開槍打死它們為女報仇,這正是最英明的政治家慣用的手段。在距離蟲巴蠟廟半裡路處,爺爺掏出子彈,認真地擦拭著,他擦掉了子彈屁股上的油膩,並把每一粒子彈的彈頭放在自己頭皮上蹭過。據說放在頭皮上蹭過的子彈就變成了炸子,沾肉就炸,威力大增。他那杆鋼槍是比利時國槍炮公司製造,彈倉裡能壓七粒子彈。中國人管這種槍叫「七連珠」。 這是一種質量很好的槍,在爺爺的時代裡,一杆「七連珠」價值一百大洋。爺爺壓上子彈,拉開槍栓,把子彈推上膛,讓「七連珠」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然後英勇無畏地向前走。一輪朝陽從沼澤地裡升起來,照耀得這個大漢滿臉通紅。漸近蟲巴蠟廟,他把槍抱在懷裡,變雄赳赳的走姿為小心翼翼的走姿。蟲巴蠟廟前靜寂無聲,沒有野狗,也沒有狐狸。包裹過二姑姑的紅被單子像一面鮮豔的旗幟,懸掛在廟門上。 紅被單子完整無缺,上面沾著一些黑色的胎糞,沒有一牙一爪撕咬痕跡。嬰孩哪裡去了?爺爺站在蚆蠟廟前茫然四顧,看到了紅色的沼澤、青色的村莊、黃色的野草,一隻孤獨的仙鶴抻著頸子奮力向著太陽飛行,爺爺百無聊賴地對著它開了一槍,沒有打中。又開了一槍,還沒有打中。再開一槍,依然沒有打中。這是爺爺射擊史上的一大恥辱。他不再射擊,盯著那仙鶴在陽光裡變成了一個針尖大的光點,然後收回目光,眨眨酸麻的眼,大背了槍,垂頭喪氣地走回村莊。 爺爺走進大爺爺的家門,向大爺爺和大奶奶報告了把蠟廟前的情況。大爺爺說:好好好,這個丫頭命大,肯定是被人抱走了。大爺爺嘴上說好,臉色卻很陰沉,爺爺知道他寧願聽到女嬰被野狗和狐狸吃得骨渣不剩的消息也不願聽到手腳生蹼的女嬰逃了性命的消息。 大奶奶又獻上草來,爺爺扔一束進嘴,枯燥無味地咀嚼著。這時院子裡狗狂叫,大門上的銅環嘩啷嘩啷響。大奶奶警惕地看了爺爺一眼,好像懷疑爺爺引來了虎狼。她挪動小腳,走到院子裡,在影壁牆後摸挲著土炮後邊的引火帽兒,大聲問:「何人敲打門環?」 門外的人不回答,只是持續不斷地敲打門環。節奏分明的門環聲證明敲打者不慍不火,心情平靜,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爺爺和大爺爺都來到院子裡,示意大奶奶去開門。 來人一臉皺紋,下巴上生著一部白鬍鬚,是個陌生的老者。雖然衣衫襤樓,但骨格清奇,頗有幾分令人肅然起敬的豐儀。更重要的是,他的懷裡,抱著被爺爺丟棄在蟲巴蠟廟前的生蹼女嬰。 大爺爺、大奶奶、爺爺,三個人目瞪口呆。白鬍鬚老人走進大門,把懷中的赤子放在冰涼的濕地上,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大爺爺攔住老人的去路,裝腔作勢地問:「您這是什麼意思?您把這個嬰孩扔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老人道:「除了你們食草家族,誰家能生出這樣的嬰兒?」 大奶奶說:「你這人好不講理,把這個野孩子扔到這裡幹什麼?」 老人道:「棄殺嬰孩,天理難容,國法也難容,管老大,管老三,你們小心著點!」 老人從懷裡掏出那一包洋錢,啪,扔在大爺爺腳下,冷笑著,格開擋道的大爺爺,瀟瀟灑灑地走了。 爺爺膽怯地看著赤身裸體的女兒,看著那張紅撲撲的小小圓臉和那圓圓頭顱上茂密烏黑的頭髮,心中不由地滋長起憐愛的感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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