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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在爺爺霍霍的磨刀聲中,父親說老母狗和四隻小狗崽子縮在狗窩裡,哼哼唧唧地叫著,好像預感到大禍臨了頭。二姑奶奶卻繞著磨刀的老爺爺轉圈子,嘴裡發出模仿磨刀的「霍霍」聲。她受了狗的影響,用四肢爬行起來比直立行走還要快捷。父親說她那時的確不像個人樣子:長髮披散,腰背彎曲,全身青紫,指甲堅硬銳利,只有那指縫裡的蹼膜,透露著永遠的粉紅。你們的老爺爺用一把亂草把腰刀擦拭乾淨,舉起來,眯著一隻眼,歪著嘴巴,打量著腰刀的鋒口。父親說腰刀銀光閃閃,好像一條銀蛇。屠殺隨即開始,我爺爺左手上戴了一隻馴鷹用的皮套子,彎著腰,從狗窩裡揪出了一隻狗崽子。他捏著狗的頸皮,小狗滑稽地抻動著四條腿,少毛的粉色肚皮顯得嫩油油的。這是只小公狗,那像顆糖葫蘆的小玩意往外滋著尿。我爺爺把小狗高拋起來,然後右臂機械而僵硬地、閃電般地一揮,在半空中將那小狗攔腰斬斷了。小狗兩半著落了地,前半截「汪兒汪兒」地叫著,後半截撥浪尾巴。父親說,我爺爺的刀真是快得無法再快了,挨這樣的刀砍了頭都不會覺得痛。父親說我爺爺就這樣一連腰斬了四條狗崽子,然後又抖擻精神,轉向那條老狗。父親說自從屠殺開始後,那條老狗就一聲不吭地僵臥在窩,任憑爺爺一、二、三、四次地伸手從狗窩裡往外揪狗崽子,它連一絲一毫的反抗都沒有。你們的老爺爺先用刀去戳了戳它,試圖待它往窩外逃竄時再下狠手,可是它依然一動不動。於是伸手把它拖出來,它四條腿軟塌塌的,儼然已是一條死狗了。你們的老爺爺奇怪地「咦」了一聲,說:死了?隨即踢了一腳,它翻了一個個,尾巴彎在腹下,果然是死了。父親說你們的老爺爺閉著眼,拄著刀,靜默了足有抽袋煙的工夫,然後,扔掉刀,垂頭喪氣地進屋去了。

  四條小狗分成八半,狼藉在地,熱烘烘的腥味兒,熏得人直想嘔吐。

  父親說他的二姑姑試圖把小狗的屍體對在一起,但她不辨顏色,亂拼一氣,於是小花狗的屁股對在小黑狗的頭上,小黑狗的前半截又與小白狗的後半截連接在一起,就這樣產生了荒誕與幽默。二姑姑搞得雙手狗血,臉上也沾了一片片紅,樣子猙獰恐怖。父親說我們的爺爺遠遠地躲在牆角,根本不敢往前湊。父親沒說那些狗屍最終是怎樣處理了,也沒講是誰收藏了吹毛寸斷的腰刀,又是誰幫二姑姑洗淨了身上的狗血。父親說那老母狗死得奇怪,死得不一般。父親說你們的爺爺第一個推斷是:老母狗看到孩子被殺,萬分悲痛,它的腸子一定寸斷了;第二個推斷是:老母狗看到大禍臨頭,驚嚇而死,它的苦膽一定破了!第三個推斷是:老母狗看到在劫難逃,在屠殺開始前已經像老和尚一樣涅涅槃了。我們爺爺的三個推斷裡,第三個最為美好,其中包含著若干超脫於生死之外的大精神大思想,人能涅槃已算高境,何況一條老母狗。

  父親說本來你們的老爺爺是下了狠心要像殺狗一樣把你們的二姑奶奶殺掉的了,但那條老母狗的自絕不知道從什麼角度擊中了他的要害。從此後他無疑是一具行屍走肉,好像他活著的目的,就是等待著你們二姑奶奶那一槍。

  父親說那是個極其炎熱的中午,你們的老爺爺袒著肚皮,在院子裡的榆樹陰影裡吃西瓜,成群結隊的紅頭蒼蠅圍著他飛舞,轟不走,趕不散,好像他是一具腐屍。這時你們的二姑奶奶從外邊跑來了。

  她那時已經十歲,離開了狗的世界後,她已出落成一個相當美麗的小姑娘,除了她手指間那些蹼膜還令人心裡不愉快之外,別的一切正常。她那天穿著一身紅綢子衣服,頭髮上簪了一朵大大的紅絨花,簡直是一把火。她手裡拿著一支銀子柄的七星左輪子手槍。那小玩意兒閃閃發光,精巧得像個假貨。一進大門她就喊叫:爹,我要槍斃你!

  父親說老爺爺把嘴裡的黑西瓜籽兒吐出來,拍拍鼓鼓的肚皮,平靜地說:這玩意兒也能打死人?子彈打到我鼻孔眼裡我能給你擤出去,打到我的肚臍眼裡我能給你挺出去。你們的二姑奶奶說:爹,你是在吹牛吧?老爺爺說:不是吹牛,你不妨試試。你們的二姑奶奶說:好,我試試。她說著,笨拙地轉了一下槍輪子。然後,瞄準你們老爺爺的肚臍,叭,就是一槍。你老爺爺哈哈大笑起來,啪啪地拍著肚皮說:怎麼樣?閨女,你爹沒有吹牛吧?你們的二姑奶奶狐疑地看著槍口冒出的縷縷青煙,嘴裡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再次將槍口對準她的爹,叭、叭、叭,叭、叭、叭,三槍一個小間歇,連續六槍,都招呼在你們的老爺爺身上。你們的老爺爺笑聲朗朗,但立即有一股鮮血從他嘴裡躥出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喊一聲:好——,隨即前僕在地,蒼蠅如一塊綠色的屍布,一秒鐘之內,便遮蓋住了他的身體。

  父親說,你們的二姑奶奶從此便消逝了蹤影,家族中曾派出過十幾個人四處明察暗訪,想把她抓回來用最嚴厲的酷刑活活燒死,但都空手而回。當然,也不能說一無所獲,派出去的人,每個人都帶回來一大堆消息,有說她被一個白鬍子老頭領走了的,有說她跟著一隻老狐狸進了紅色沼澤的,有說她跟著一個雜耍班子闖江湖的,等等。家族中的娘們,乾脆說她原來就不是人,是討債鬼投胎,是蛤蟆精、狐狸精投胎。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地我們忘記了她,說忘記也不可能是完全忘記,她像一塊病,潛藏在我們心裡;她是一個千糾百結的傷疤,長在我們身上,每逢陰雨天氣,就令我們不舒服。其實,家族中每個人都知道,這個趾間生著蹼膜的小妖精肯定沒有死,她不可能死掉,她正在某個神秘的地方修煉著,一旦她長豐滿了羽毛,就會飛回來。她好像生來就是為了和這個在紅色沼澤周圍繁衍了數百年的食草家族做死對頭的。

  果然,父親說,這一天終於到了。那是個草黃馬肥的深秋的夜晚,煉丹的狐狸把紅色沼澤弄得一片片輝煌,夜間飛行的鴻雁在高空中嗚叫著,河水在響亮流淌,狗在嗚咽。這時候村外燃起了幾把沖天大火,高大的穀草堆被點著了。火光把家家戶戶的庭院照亮,窗戶紙一片通紅。街上響起馬兒「噅噅」的嘶鳴,和馬蹄鐵打擊青石板道發出的清脆響聲。父親說那時他的父親寄居在橋頭大老爺爺家,看到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從黑影裡躥起來,往土炮、土槍裡裝填著火藥。

  他的父親縮在炕角上一動也不敢動,只聽到大老奶奶豢養的那七條狗咬成一片,響亮的馬蹄聲從街北頭響到街南頭,又從街南頭響到街北頭。聽動靜有十幾匹馬,是一股不算小的響馬。父親說馬隊跑了幾個來回趟子後,一個尖銳的女人聲在街上高揚起來:都聽著——姑奶奶今夜來——是沖著管老大和他老婆——怕死的都在家裡睡覺,不怕死的儘管出來——然後就劈劈啪啪響了十幾槍。父親說我們的爺爺看到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僵在院子裡。父親說你們爺爺一聽動靜就知道是你們的二姑奶奶回來了。緊接著槍彈就啪啪地打在門板上。父親說大老爺爺家的大門是用三寸厚的老楸木做成的,裡外包著鐵皮,還打著密集的蘑菇釘,這樣的門堅硬無比,子彈根本打不透。

  父親說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醒過神來,便開始了頑強的抵抗。他們首先點燃了大門兩側的土炮,轟隆隆兩聲巨響。震得窗戶紙像笛子一樣呼嘯。父親說門外傳來馬的悲鳴聲,並聽到一扇肉障壁倒地的聲音。一個男強盜在外面呼道:我的馬啊!

  這說明沒有放空炮,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像兩隻兇猛的老豹子一樣,從這個槍眼竄到那個槍眼,把五隻鳥槍放了一遍。然後,大老爺爺}亡著往槍筒裡裝火藥,大老奶奶從梁頭上解一個竹籃子,竹籃子裡盛著幾十顆小香瓜形的炸彈。從大老奶奶趔趔趄趄的步態上,父親說他的父親看出了那一籃子炸彈的分量。父親說這時外面的槍聲和咒駡聲像河裡的水一樣,一浪趕著一浪,大門被重物撞擊著,發出「空咚,空咚『』的巨響。大老奶奶從籃子裡摸出一顆炸彈,放在影壁牆的角石上磕了一下,揚臂撇到牆外,俄頃牆外一聲巨響一團火光一股濃煙,牆外的強盜怪叫著跑遠了。大老奶奶又撇出去一顆炸彈,爆炸過後,牆外一聲聲息也沒有了。大老奶奶對大老爺爺說:這小雜種,哼,這小妖精!火光裡,父親說我們的爺爺看到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臉上的興奮表情,大老爺爺要開大門,遭到了大老奶奶的拒絕。後來據旁人說,你們二姑奶奶就潛伏在大門不遠處,只要大老爺爺一開門,就沒有活路了。他們的第一次退卻是條詭計。父親說大老奶奶又漫無目標地往牆外丟了十幾顆炸彈,天就漸漸放了亮。一直到了半上午光景,大老奶奶才准許大老爺爺開門。門口躺著一匹淌出了腸子的死馬,還有一根大石條,撞門用的,還有一些黃銅的匣槍彈殼,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光。父親說大老爺爺家的院牆上,被人用破布蘸了馬血塗抹上一行污穢的大字:管老大,有朝一日非割下你的鳥來不可!旁邊還畫著一個鳥,鳥頭極度誇張,像個大頭的嬰孩。蒼蠅密匝匝地伏在字與畫上吸髒汙,所以那字、那鳥都很立體,並且蠢蠢欲動。

  這場保衛戰結束之後,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積極備戰,花血本購買炸彈和火藥,又把家族中男人轟來,加高了院牆,加固了大門,還在院牆周遭挖了十幾個下邊插滿尖樁子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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