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食草家族 >  上一頁    下一頁
八〇


  高密東北鄉食草家族從來就沒人剔牙縫,我們借助咀嚼茅草來清理牙齒。我們的人一個個都是牙齒潔白健康,這是食草家族的一大驕傲。茅草纖維細密,甘甜如飴,清喉潤肺,資源豐富,掘開高密東北鄉的每一寸土地,都能拽出一把茅草根。大奶奶託盤上那兩束茅草,顏色焦黃、香氣撲鼻,是大奶奶親手製作,一般人無福享用。此草製作過程大致如下:先將初春的茅根褪去護節的糙皮、洗淨晾乾,使它們潔白如粉絲,然後用剪刀剪成寸餘長的節,用鹽水浸泡了再用糖水浸泡,晾乾後噴灑白酒,最後放到瓦片上用文火烘焙,烘焙到顏色焦黃為宜。家族中製作茅草的過程基本如此,但每家的茅草各有風味,品味茅草,如同一般人品味煙草一樣,是我們這個古老家族的一大樂趣。家族中的男女們,公認大奶奶製作的焦茅味道最佳,火色最好。

  我吃過大奶奶許多茅草——這老太太諸般吝嗇,唯獨請人吃草是例外——她的茅草香、甜、微酸、略帶酒香,味道倒也罷了,難得的是她的火候:焦而不酥,纖維經口水浸滋後能恢復良好的彈性與韌性。而我母親製作的茅草,人口便化成了草灰,完全喪失了咀嚼的樂趣。

  大奶奶敬獻茅草,看起來是禮待,實際上是考驗。凡與食草家族有親緣的人,當然應該知道這吃草的重要。所以,請你吃草,就變成了一次對你的身份的驗證。終於有人說話了。終於讓我聽到了我的表哥的悅耳的外地口音。

  「請吃草!」大奶奶陰險地說,「請吃草,兩位大外孫!」

  「什麼?吃草?」二表哥手抱花機關,憤憤不平地說,「請我們吃草,難道我們是牛嗎?」

  大表哥用兩個指頭夾起一束草,放在眼前端詳一陣,又放到鼻下嗅一陣,那模樣、神情,一像老中醫,二像洋鬼子。他終於從那束草中抽出一根,放到門牙尖上咬了咬,然後把那些許的草渣呸呸地吐掉。

  他微笑著問:「為什麼要讓我們吃草?」

  大奶奶看看大爺爺,大爺爺看看七爺爺,七爺爺看看七奶奶,然後這幾位老人又胡亂地掃視著周遭的晚輩們,狐疑的神情在每個人的臉皮上浮起,大家都在想:這是兩個食草家族的冒牌外甥。至於他們的真實來歷,他們冒充二姑的兒子來到此地究竟想幹什麼,我們並沒來得及思索。

  大爺爺威嚴地說:「你們的母親沒告訴過你們嗎?」

  他們倆互相看著,搖搖頭。

  「她什麼時候回來?」大爺爺問。大爺爺所指的,自然是我們的二姑姑,這個家族的叛逆,但我的兩位表哥竟然不明白——也許是真不明白,也許是裝不明白。

  「她是誰?」大表哥笑著問。

  「你們的母親!」大爺爺怒吼著,「她派你們來幹什麼?她什麼時候回來?」

  一陣爆豆般的槍聲猛然在堂屋裡響起了。開槍者是我們的二表哥。他端坐在桌前,身體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移動。他的臉上掛著一種可以稱為猙獰的笑容。我們首先看到十幾顆金燦燦、亮晶晶的彈殼在房間裡飛翔,然後才聽到清脆、尖利、猝不及防、震耳欲聾的槍響。聲音與圖像的時間差微小到難以覺察的程度,但我還是覺察到了。二表哥玩槍已經玩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他抱槍而坐,態度雍容,自然大方,誰也沒有看到他是怎樣迅速地把槍口對準了大爺爺的頭顱又是怎樣迅速地收槍,讓槍口傾斜向上,散漫地指著屋頂。槍像他懷抱中一個正在吃奶的嬰兒,像他的肢體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是他的一條胳膊,或者一隻眼睛,或者一張開合自如的嘴巴。白色的硝煙從他的槍口裡嫋嫋地飄出,細弱的蛛網嫋嫋地下落,落到我們的頭顱上,落到漫鋪了青磚的地面上,落到二表哥瓦藍的槍身上……他用擦槍布輕輕地拭掉那線白色的蛛絲,然後,又用嫩綠色的沾油槍布,輕輕地擦拭著仿佛是橢圓形的槍口,像煞一個慈母,為進食完畢的愛子擦拭口唇。

  在彌漫了全室、灌進了我們心肺、震驚我們食草家族古老而怪戾的靈魂的大爺爺獨具一格的血腥味道中,我們——除了啞巴德高——都聽到大表哥一字一頓地說:

  「她——隨——後——就——到——」

  這無疑是一個莊嚴的宣告、一個嚴厲的警告、一個振聾發聵的提醒。從大表哥的聲音裡,我聽到了對於食草家族的最後判決,像紅色淤泥一樣暖洋洋甜蜜蜜的生活即將結束,一個充滿刺激和恐怖、最大限度地發揮著人類惡的幻想能力的時代就要開始,或者說:已經拉開了序幕。

  第四章

  父親的二姑姑——我們的二姑奶奶究竟什麼樣子?亂紛紛的家族傳說並沒人給我們這些晚輩描述清楚。沒有人說她騎過黑馬,但她在我們的腦海裡騎著黑馬馳騁,馬的閃閃發光的蹄鐵,在我們的腦海裡閃爍,有時像天上的星光,有時像河中的水光。黑馬的蹄聲,經常清脆地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我們感到心中痛楚,不知被什麼東西感動得熱淚盈眶。思緒超越現實,進入二姑奶奶的境界,進入黑馬的境界。父親說他經常嗅到那匹馬的味道,聽到它的嘶鳴,看到它的容貌:周身全黑,光滑如緞,雙耳如削竹,一把垂挺的尾巴。奇怪的是,我不知道這匹馬的性別,也許是因為雄雌對馬無關緊要。沒人對我們說過二姑奶奶身披大紅猩猩斗篷,但她的斗篷總是如一團熊熊的烈火,在我們的靈魂中燃燒,在我們的骨髓裡燃燒。那烈火是藍色的。沒人說二姑奶奶手使雙槍,我們卻總看到她腰插著或者手提著雙槍——當然是德國原裝大鏡面匣槍——忽而飛身下馬,忽而飛身上馬,那足了份兒的瀟灑,難以用語言形容。家裡人都說二姑奶奶身材清瘦,瓜子臉兒,大眼睛,膚色黧黑;但我們總看到她面若銀盆或者粉團,胳膊白嫩,賽過漂洗過十二遍的肥藕。她是兩隻細長的丹鳳眼。她是豐腴得近乎肥胖的一個少婦。我們不斷地修正著傳說中的二姑奶奶形象並逐漸確立了我自己的二姑奶奶形象。在修正傳說時,我感受到一種創造者的幸福。

  父親對我們說,他的二姑姑的雙手上,生著一層透明的粉紅顏色的蹼膜,這是屬￿我們家族的獨特返祖現象。她更像我們的祖先——不僅僅是一種形象,更是一種精神上的逼近——所以她的出生,帶給整個家族的是一種恐怖混合著敬畏的複雜情緒。據我的父親說——我的父親與二姑姑是同胞兄妹——我爺爺擺行第三——二姑姑一降生,就在血泊中揮舞起她的雙手,哇哇地哭叫。接生婆為她結紮臍帶時,看到了嬰孩眼睛裡閃耀著藍色的虹彩。她雖然在啼哭,但卻沒有一滴淚水從眼睛裡流出。她其實是在睜著眼鳴叫,那藍色的射線帶來的恐怖尚未消失,接生婆隨即又看到了她手上的蹼膜。

  剪刀和布條跌落地上,接生婆萎軟在地,好像被子彈射中了要害的大鳥。產房裡亂成一團,奶奶只看了一眼血泊中女嬰那高高舉起的雙手,便昏了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奶奶生產出帶蹼嬰兒的消息,迅速地傳遍了整個家族。爺爺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進大爺爺的家。大哥,大嫂,爺爺說,大事不好啦,帶蹼的又降生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