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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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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奔跑在街上,聽到我們家族中的狗發了瘋一樣地吠叫著。那道令人驚異不安的北方之虹已經消逝,但北邊天際上依然有一大片濃重的顏色,好像血溶在了水中。街上模模糊糊地行走著一些人,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臉,但從他們嘴裡噴發出來的腐草味兒,證明著他們是我們橋頭街管家的人,也許是八叔,也許是六叔,當然也完可能是我的這位或那位嬸娘。 在大爺爺家門口,我停住了奔跑,讓喘息聲減弱了,然後從衣兜裡掏出一束火柴棍般長短的焦幹茅草根兒,塞進了嘴中。大爺爺家門樓簷下懸掛著的玻璃燈放射出的昏黃光芒,照耀著我綠色的臉和不停頓地咀嚼著的嘴巴。那天晚上大爺爺家的大門虛掩著,影壁牆上常年架設著的那尊土炮也撤了。為了防匪,大爺爺把自己的家院修築得像座碉堡,院牆上、房山上、影壁牆上,連茅廁的牆上,都挖上了方形的射擊孔。大爺爺和大奶奶各有一支土炮,還有五支長短不一的前膛裝藥、打鐵沙子的鳥槍。大爺爺和大奶奶隨時都準備在他們的家院裡展開一場保衛陣地的殊死戰鬥。當然,在我的記憶中,這種戰鬥從沒發生過,那場二十年前的唯一的戰鬥,與我的二姑姑緊密相連。那場戰鬥初發時曾是我們整個家族的巨大恥辱,後來竟變成了整個家族的驕傲。畢竟我們高密東北鄉老管家曾經出了一個敢於率領土匪攻打自己親大伯的家院的女中豪傑,這樣的女人並不是任何一個家族中都能隨便出現的。正當豪傑的二姑姑愈來愈變成了傳奇中的人物、她組織的那次小戰鬥變成了我們茶餘飯後的輝煌話題時,她的兩個古怪的兒子,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仿佛從天而降、從血一樣鮮豔的北方彩虹中走來,而且他們還宣佈,他們的母親隨後就到——我們的二姑隨後就到。有了上述的閒言碎語,我的興奮簡直是必然的、必須的。 那尊從影壁牆中央的大「福」字的中央伸出的紅鏽斑斑的土炮被戳在影壁牆後水缸旁邊的軟泥裡,炮根朝天,顯得十分狼狽。堂屋裡射出的明亮燈光,把水缸旁邊那株高過房檐的夾竹桃堅硬的葉片照耀得閃閃發出幽藍的光澤,兩隻藍色的夜蝴蝶在夾竹桃的樹冠中翩翩地追逐著,它們時而與那些葉片混為一體,好像千萬的藍色葉片都在翩翩起舞,仿佛整株樹都要拔地而起;時而它們又從那些葉片中凸現出來,葉片靜止,宛若萬千的堅挺翅羽,唯有兩片柔弱得讓人心痛的幽藍宛轉飛行在樹中。大爺爺家那條老得幾乎不能行走的黃狗是我從小的朋友,那晚上竟然對著我發出警戒的吠叫,這令我憤怒。它的叫聲頗似耄耋老人的咳嗽,想威風也威風不起來了。 大爺爺家寬敞的堂屋原本是家族的議事廳,周遭十幾把太師椅,圍定一張沉重的楸木方桌,沿著四面的牆壁,還擺著一些狹窄的條凳。正北的牆上供著一張標注著祖宗名諱的畫軸,軸下點著兩支血紅的羊油大蠟燭,燭火跳動不安,帶動著畫軸上的祖宗臉龐也跳動閃爍,畫上的人兒仿佛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堂屋裡坐著我的大爺爺、大奶奶、七爺爺、七奶奶,十六位叔伯中,只缺了我的父親和十一叔,嬸娘們有來的有沒有來的,也可能是來過了又走了。我的那三位堂兄弟,只缺了癡子德強,啞巴德高在,瞎子德重也在。我闖進堂屋,嬌縱跋扈地吼叫著:「表哥在哪裡?」堂屋裡嚴肅的氣氛讓我吃了一驚。大爺爺、大奶奶、七爺爺、七奶奶坐在裡圈的太師椅上,叔、伯、嬸娘們坐在靠牆的條凳上。瞎子德重萎在牆角上,雙手拄著高高的馬杆,豎著耳朵聽動靜。啞巴德高站在德重身旁,一顆圓圓的頭顱,像只撥浪鼓一樣轉來轉去,兩隻大眼閃爍著魅力無窮的黃金光芒。我名叫德健,頭腦清楚,感覺敏銳。德健一進堂屋立刻就感到氣氛緊張,似乎有一股冰涼的空氣,把屋裡的熱情包裹住了,就像蚌殼包裹珍珠一樣。尋找表哥的熱望頓時減弱,在這個家族中橫行霸道慣了的德健第一次感覺到必須察言觀色,謹慎言行。我在啞巴和瞎子旁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瞎子居中手扶馬杆而坐,左邊站著啞巴,右邊站著我。瞎子儼然一個深謀遠慮的軍師,我和啞巴則是他的左右侍衛。不必任何人介紹,我就看到了那兩位表哥。他們倆緊挨著坐在兩張紫紅色的太師椅上,與大爺爺和七爺爺對著面。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們,幾乎是闔族的男人們,在注視著這兩個突然降臨的我的表哥用膳。 我們都知道大奶奶是世界上最吝嗇的女人之一,無論什麼樣的貴客上門,也難吃上她家一錢肉,頂多炒兩個雞蛋,外加一碟子蝦皮。 而今晚擺在兩位表哥面前的,竟然是一隻郭小手家的黃燒雞、一盤醬燉的幹帶魚、一大海碗蝦米炒雞蛋,外加一蒜臼子紫皮蒜泥,還有一摞至少二十張白麵單餅,一把羊角蔥。這樣的一桌飯菜竟然擺在大奶奶家的方桌上,簡直是王八蛋的破天荒。兩位表哥旁若無人,正在心安理得地狼吞虎嚥。對了,還有一瓶高梁燒酒、兩隻綠皮盅子擺在桌上。金發藍眼的表哥左手捏著一隻雞頭,右手卡著一張卷了蔥的餅。不顧吃餅,他先在那兒聚精會神地啃著雞頭上那層淺薄的油皮。 他的嘴唇因為沾了雞油更顯得嬌豔如紅杏,鮮嫩如櫻桃。所謂的「面若傅粉,唇若塗脂」,應該是專為我的這位大表哥(我們感覺他大)準備的真實寫照。二表哥的吃相兇惡,沒有一絲一毫大表哥的瀟灑,他嘴裡塞進了過多的食物,把兩個腮幫子高高地撐起,我只能看到食物一團團地沿著他瘦長的脖頸追逐著下行,而看不到他的牙齒咀嚼食物,即便如此充盈了他的口腔,他還是持續不斷地把一塊塊的雞肉、一團團的雞蛋、一段段的帶魚、一圈圈的單餅、一節節的青蔥、一攤攤的蒜泥,沒命地搗到嘴裡去。 漸漸地,明亮的汗水佈滿了他們的額頭。漸漸地,桌上盤盞中的食物被吞食乾淨。他們摘掉頭上像鐵皮一樣堅硬的帽子,摔在桌子上,隨後又解開衣扣,露出了潔白的洋布襯衣,甚至露出了大表哥生著黃毛和二表哥生著黑毛的胸膛。但是,槍,這標誌著死亡與威嚴的符號,卻始終掛在大表哥的腰間和二表哥的脖子上。我們高密東北鄉的食草家族裡也曾經出了幾個愛槍如命的傢伙,譬如三爺爺,譬如五爺爺,但也沒愛到吃飯不下槍的程度。另一種解釋是,這兩個表哥,對在座的他們的外祖父們、外祖母們、舅舅們、舅母們、表弟們,保持著不信任的態度,因而也就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眼見著杯幹盤罄,桌上狼藉著雞的屍體殘骸與食物的渣滓。大表哥用一根火柴棒剔著牙縫,態度安詳鎮定;二表哥置滿嘴的雞絲蔥皮而不顧,摘下脖子上那支又長又大、槍筒上佈滿散熱孔的俄式衝鋒槍,用手指抵住槍托後部的壓簧片,讓一隻小小的鐵圓桶蹦出來。鐵圓桶裡裝著槍油。 他從衣袋裡摸出一方白布,展開,用牙齒咬住一角,哧拉一響,撕下一片,然後,蘸上少許澄清的槍油,開始擦拭他的武器。這支花機關槍應該說有九成新,鋼鐵部分燒藍未褪,放著幽幽的寒光。木托上的油漆呈現杏黃的顏色,顯得既溫暖又可愛。我的八叔是玩槍的行家裡手,從他的臉上表情可以看出,二表哥這杆槍是真正的好家什。從擦拭槍支的熟練與專注上,連我也清醒地認識到,這位二表哥絕對不是個善茬子。二表哥不是善茬子,大表哥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儘管他並沒有當眾炫耀他腰間的德國造鏡面匣槍,但這種匣槍的威力高密東北鄉何人不知!玩匣槍要玩鏡面的,玩手榴彈要玩花瓣的,馬步槍要玩帶蓋的。鏡面匣槍、花瓣榴彈、帶蓋步槍,都是同類武器中的翹楚,一流貨色,值得驕傲與自豪。燭光有些黯淡,原因是燭芯結了疙瘩,大奶奶操著一把黑色的剪刀走上前去,剪掉疙瘩,火苗頓時大了,油氣上升,光亮陡增,愈發映襯出二表哥懷中寶物的奪目光彩。這時候,在大表哥的臉上,綻開了一絲金黃的微笑,這微笑是那般地富有魅力,幾乎勾走了我的魂魄。 僵局的打破全依仗著吝嗇成性但又智勇過人的大奶奶。她端著一隻黑色的漆託盤,向我的兩位表哥敬獻上兩束一等一的焦香茅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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