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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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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偷地瓜吃,偷花生吃,偷蘿蔔吃。」 阮書記冷冷地打量著我,又冷冷地說:「這樣的小雜種,留著也是禍害,拉到白楊樹下去斃了吧!」 群眾歡呼起來,十幾個小腳的老太太從人群中擠出來。她們一個個塗著胭脂抹著粉,嘴唇上刷了一層紅漆。來到八仙桌前,她們就開始脫衣服,脫得只剩一條三角小褲衩,小褲衩都是用鮮豔的紅綢子縫的。脫完了,每人腰裡紮上一條紅綢子,一手扯著一塊綢子角。哐采哐采哐采……鑼鼓響,好熱鬧!祖國大地紅爛漫,好看好看真好看,這就扭起秧歌來啦。 我雖然死啦,但還牢記著若干年前這場好戲。老太太們有胖的,有瘦的,胖的一肚子脂,瘦的一身骨頭。有的奶子像大水罐,晃蕩晃蕩的;有的奶子像空口袋,耷拉到肚臍下;有的奶子沒了,只剩下兩個大奶頭子貼在肋條上。 我雖然現在早不活了,但還是知道這群跳舞為我送終的老太太後來都被餃子撐死啦!活該,誰讓她們撈著不花錢的餃子就猛吃呢! 就在老太太們的輕歌曼舞中,兩個民兵把我架到大樹下,告訴我不許亂動彈,然後他們就走啦。等了好長時間,還沒動靜,我有些著急,轉身回去,看到在離我五十米的花生地裡,四個民兵正在挖掩體呢。抓我來的民兵高叫:「回過頭去——不許偷看——!」 我面對楊樹的粗幹,研究著粗糙的樹皮。越看越有趣,這些乍一看疤疤瘌瘌的樹皮,原來都是美好的圖畫:山,水,鳥,狗,馬,羊,眼,鼻子,房子……什麼都有。樹皮突然進裂,露出了白茬子,纖維崩斷,滲出了樹汁。好久我才聽到槍響。我下意識地轉身,迎面就是一道奪目的藍光,耳朵裡嗡一聲響。響聲愈來愈尖愈細,像一縷藍煙嫋嫋上升,升到高空中,匯合成一個團體,成為一個新的輕清的生命,我獲得了自由,我獲得了幸福,我獲得了歡樂。在我周圍,舒緩地騰挪著千萬匹金黃色的天馬。它們的脖子彎曲好像點水的天鵝,堅實的利蹄劈斬著輕清的煙霧……如果我躍上一匹天馬,它就會把我馱到九重天上去,但我眷戀著地上的風景,想看看被靈魂拋棄的我的肉體是什麼樣子,掛念著還在稻草垛裡說夢話的孿生兄弟。我堅決地墜落在地上,落到狂舞的老太太之間,她們竟然看不到我!這個發現使我欣喜若狂! 我揪住一個老太太的長奶子,用力撕了一下子。她叫喚了一聲,嚷道:「誰撕我的奶子?」她轉著圈尋找撕她奶子的人。我忍不住嗤嗤地笑起來。老太太掄起巴掌對準笑聲打過來,我輕輕一歪身體就閃過去了。為了教訓她,我對準她的屁股踢了一腳。她栽倒在地,爬起來,從跳舞隊裡退出來,飛一樣地逃跑了。 那兩個抓我的民兵英雄站在阮書記身旁,活像兩根樹樁子,我本來想去揍他們,但突然發現了我的屍體。天!我的腦蓋都被炸子掀掉了,腦漿子濺到了樹皮上,紅紅白白的,招來了一大群紅頭綠蒼蠅。 我的小腿還在抖呢!憤怒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蹦了一個高,扇了那個開槍打死我的民兵一個耳光子。 「誰打我?」他吼著。 旁邊的民兵嘲笑他發了瘋。 嘲笑別人是反革命的行為!我對準他那張嘲笑別人的嘴就捅了一拳。他捂著嘴嚎叫著:「嗚嗚……誰打我……」血從他的牙齒縫裡滲出來。他的牙硌得我的手巴骨好痛。 又找到那抓我的民兵,每人賞了一耳刮子。 清脆的耳光聲誰都能聽到。 我該不該打阮書記呢?即便做了鬼魂我也怕他。他的肥胖的身體裡輻射出一股扎眼的紫線,我繞著他轉圈,卻不敢逼近他的身體扇他的耳光子。 「你們胡鬧什麼?」阮書記看節目正得趣呢,把民兵們臭駡了一頓。 我圍著我的死屍轉了一圈,便徜徉揚長向村子走去。 到了稻草垛邊,我碰到了一個陌生的漢子,細看又有些熟識。他一臉血,牙也掉了。問我是誰,我說:「你管我是誰!」剛要進草垛,又有一個美人拉住了我的手。她是我的老熟人啦。我說:你是大毛二毛的親娘,我是大毛二毛的好朋友,我們一起來為你丈夫報仇呢! 女人剛欲啟齒說什麼,那男人就撲上來了,抓住女人的頭髮,按倒在地,又抓又撕又踢又咬,一邊蹂躪一邊痛駡:「臭婊子!臊母狗! 你為什麼要讓他弄你?他弄了你你為什麼還要瞞著我?……「 女人掩面慟哭,遍體鱗傷,頭髮一綹綹掉下來。 我很可憐這個女人,便上前勸解。那粗魯男人力氣大極了,他扯著我的頭髮一甩,就把我甩到稻草垛後邊去啦。 女人趁機逃跑,男人緊追不捨,一轉眼就滾到溝裡去了。 我聽到溝裡的動靜很難聽,探頭一看:男人騎在女人身上,胡竄竄,手也撕,嘴又咬,啊咦,這個女人算是倒了血黴啦。 搖搖頭,歎歎氣,鑽進了稻草垛——我像一股氣一樣灌進了草垛裡。孿生兄弟正在訴說著他們的夢境: 弟弟,我看到那個小屁孩被民兵槍斃了——哥哥,我也看到了。 他的腦漿子噴了一樹,一群蒼蠅在那兒吃——老七頭跌死啦,這會兒正在鍋裡煮著呢——我聞到煮人肉的味道啦——我也聞到了,酸溜溜的,跟驢肉差不多——老阮的娘喜歡吃驢鳥。王先生說的,你還記著嗎?——我記著,她還往上邊蘸鹽末子呢——王先生還給咱講過寶刀的事——還說過報仇的事——天要黑啦——已經黑啦——小屁孩已經死啦,好像沒死一樣——我還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呢——我能聽到他喘氣的聲音呢——我們該去放火啦——是該去啦。 我本來想跟他們講話,但不知為什麼,只要我一動了跟他們說話的念頭,嗓子眼裡就有什麼東西咬我。 這一夜孿生兄弟先去王德順家盜來火柴,又去張德順家偷來煤油。爬到阮書記家的豬圈裡,被那頭母豬咬了一口。但畢竟是點著了草垛。火苗燃起一尺高時,阮書記驚醒,吹響哨子,來了一群民兵,一會兒就把火救滅了。 民兵們打著燈籠火把搜查縱火犯,孿生兄弟躲在牆角上。我把民兵們的燈籠火把弄滅了,幫助他們跳牆逃走。 有刺客的消息使阮書記很不安,他讓人在牆頭上拉起了鐵絲網,院牆上那個通豬圈的窟窿外邊掘上了一個兩丈深的陷阱,陷阱裡栽著鐵蒺藜、竹簽子,掉下去就別想活。 這些情報,孿生兄弟都夢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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