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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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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聽到……睡沉啦……」赤腳醫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著,把一件棕色麻絨領子的黑大衣脫下來,到處找地方掛,終究沒地方掛,便抖幾抖,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放在灶外的劈柴堆上。 她穿著銀灰色底、點綴著黑色麥穗狀花紋的罩衫,兩排黑色的鴛鴦扣直貫脖頸,少婦才有的膨脹乳房鼓鼓囊囊的,把鴛鴦扣兩側撐得繃繃緊。他們緊緊地盯著她,目光灼灼,像狼一樣。他們看著她解開包裹著腦袋的深咖啡色大圍巾,露出了兩片紅彤彤的腮。 她把藥箱從肩上摘下來,用手提著,挪到阮書記眼前,彎下腰,羞答答地問:「阮書記,傷在什麼地方?」 阮書記盯著她,神鬼地笑著,並不說話。 「不是告訴你啦嗎?阮書記傷了腳!」沫洛會端著紅纓槍,惡聲惡氣地說。 她放下藥箱,蹲在阮書記面前,說:「沫洛會,你把燈端過來照著,這樣我看不清楚。」 沫洛會卻吩咐王先生:「王老頭兒,你端著燈給她照明去!」 她微微一笑,潔白的牙齒露出來,閃爍著珠貝般的光芒。 「真他媽的,小懶支使大懶,大懶支使老懶,老懶不願動彈!」阮書記慈祥地罵著,「放下你那杆破紮槍,把油燈端過來。」 沫洛會無奈,只得把槍靠在牆上,用兩根手指捏著油膩膩的燈盞靠過來。 她打開藥箱,拿起一把鑷子,夾著棉花球,蘸著酒精,清洗著阮書記腳上的傷口。阮書記噝噝地吸著涼氣。她抬起頭,大睜著兩隻驚愕愕的眼睛,去探詢阮書記的臉。 阮書記伸出很厚的手,摸著她的頭髮,油油地問:「小畢呀,快過年啦,想家啦吧?」 他們看到她黑油油的滑溜頭髮在阮書記的指縫裡哆嗦著。 「我也想放你回城去看看你爸爸媽媽,可是,村裡離不開你呀!」 黑油油的滑溜頭髮在顫抖。 「你好好幹,明年推薦你去念大學……」 這時響起了碰門聲。 「誰?!」沫洛會聲色俱厲地喝問。 砰砰砰,砰砰砰,有東西在碰門。屋裡的人一時都變得木呆呆的,看著顫抖的門板。 他們看到她在想:有一個漆黑的夜晚,我剛剛洗完腳鑽進被窩,就聽到單薄的門板砰砰砰地響起來。砰砰砰!砰砰砰。誰呀!誰! 砰砰砰!砰砰砰。聲音執拗而頑固,好像命運一樣。 黑油油的滑溜頭髮在肥厚的手掌壓迫下顫抖。 他們看到沫洛會在想:那天夜裡,天也是這麼黑也是這麼冷…… 京漢鐵路一萬多工人都罷了工……我正在燈下給你爺爺縫襪子,就聽到砰砰砰!砰砰砰……這時闖進一個人來,左手抱著一個嬰兒,右手提著一盞號誌燈……他渾身是血,到處是傷,一進門就跪在地上:師娘啊……師傅和師兄都犧牲了,從今後你就是我的親娘,這孩子就是你的親孫子……奶奶……嗚呀呀呀呀…… 他們看到王先生在想:那秀才獨坐案前,秉燭夜讀,正在得趣時,就聽到砰砰砰!砰砰砰。響起一串打門聲。秀才問:何人擾我?門外響起一個女子哧哧的笑聲。秀才說:誰家的女子,深更半夜,到此何干?快快離去,免得玷污了俺讀書人的名譽。秀才正哆嗦著,就聽到那門吱呀一聲,豁然開朗…… 一條脊樑上戳著雪花的瘦狗夾著尾巴溜進來。冷風突進,燈火亂點,沫洛會趕緊伸出一掌,罩住那燈火,免遭了熄滅。阮書記喘了一口粗氣說:「原來是這個狗東西!」 王先生從鬼狐夢裡醒來,顛著蹲麻了的腿腳去踢那瘦狗。瘦狗挨著踢,嘴裡哼哼著,眼裡流露出可憐相,把身子扁扁著,往牆旮旯裡擠。 阮書記說:「算了,讓它在屋裡吧,快把門關起來!」 王先生哈著腰,關了門,回頭往灶膛裡加了幾塊劈柴,便重回他的牆角,搐著脖子做夢去了。 她用紗布包紮好阮書記的腳,站起來,打了一個哈欠。收拾好藥箱,伸手去柴堆上拿大衣。 阮書記一探身捉住了她的手。他們感覺到肥厚的大手把小手淹沒了,嗓子眼裡沾著黏糊糊的痰,怎麼咳也咳不出來。 「你不要走!」阮書記說,「鍋裡煮著肉,等吃過肉再走。」 她低著頭,耷拉著眼睫毛。他們感覺到她的小手冰涼冰涼,好像死了一樣。 就這樣不死不活地僵著,那兩隻肥滾滾的白奶子上爆起了一層疹子,像褪了毛的雞皮一樣。這感覺令他們駭怕。 阮書記鬆開手。她立了幾秒鐘,咧開嘴燦爛一笑,輕輕地說:「我聽您的吩咐。」 就那樣她倒退著坐在一捆雪白的劈柴上,臉皮像雪白的劈柴,又白又硬。 「王先生,看看肉好了沒有。」阮書記說。 王先生一躍而起,出奇地輕捷,立在鍋旁,挪動著腿。他用一根筷子戳著豬的頭說:「爛啦爛啦稀糊爛啦!再不吃就化掉啦。」 阮書記說:「肉爛在湯裡喝湯就是。」 萎縮了的豬的破碎的屍體被訓練有素的王先生一塊一塊地撈到一個缺沿的破瓦盆裡。鍋裡湯還在沸騰。 「吃吧,來,快些吃!」阮書記招呼著她。 她坐在那裡好像一匹警覺的母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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