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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老阮嚎叫著,從座位上彈起屁股,站直身體——痛楚又墜彎了他的腰。屋裡的人呆呆地看著這場戲。他們的爹在油燈昏黃的光輝裡甜蜜地微笑著。

  老阮晃動著身體,試圖把兩條腿拔出來,但他們緊抱著,緊咬著不放。老阮歪歪扭扭地跌坐在地上,痛苦把他打倒了。

  沫洛會猛醒,用槍桿子把他們打開了。

  他們又緊緊地靠在一起,四隻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鬼火一樣。

  老阮的腳背上鮮血淋漓。他呻吟著,坐在板凳上,臉上的表情好像要哭。

  沫洛會用紅纓槍的鐵矛頭敲打著他們的與瘦身子相比顯得龐大的腦袋。他們本能地舉起手遮護腦瓜子。槍頭打在他們的手巴骨上,咯崩咯崩響著。

  王先生臉色灰白,山羊鬍子哆嗦著,說:「啊咦!啊咦!這兩個不懂事的毛孩子……」

  爹悠閒地抱著膀子,看著雙腳流血的阮書記,看著正遭受著沫洛會毒打的孿生兄弟,完全是一臉微笑,好像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

  阮書記盯著爹的臉看,雙眼像錐子一樣。

  爹噘著嘴唇,一副超然姿態。

  忽然,阮書記拎起一隻沉重的皮靴子,對著爹的臉擲過去。爹抬臂,輕輕一撥,那只皮靴子便落在區滿了青綠地瓜醬的豬食缸裡。阮書記把另一隻皮靴子擲過去,它也落進了豬食缸,打著滾翻著筋斗。

  「王八蛋!」老阮罵道。

  「王八蛋在那裡呢,」爹指著挨打的孿生兄弟說,「這倆都是驢日的王八蛋!」

  爹的眼閃閃出綠光,逼著阮書記;阮書記的眼閃閃出紅光,逼著爹。紅光碰綠光,進濺出仇恨的火星。好像兩隻冤恨深重的狗在一條狹窄的小巷子裡迎面相撞。他們僵持著,僵持著。紅光漸漸減弱、下垂,啪噠一聲落在地上,緊接著消逝啦。綠光噴射一陣,終於也消逝啦。

  阮書記和氣地說:「夠了,沫洛會,你打他們幹什麼?你打死他們,能抵命嗎?混蛋!」

  沫洛會停住手,委屈地看看阮書記,退到牆邊立著去啦。

  他們的頭火辣辣的,耳朵裡嗡嗡地響。血越過眉毛,塗在眼皮上,流過睫毛,流進眼睛,血裡的鹽殺著他們的眼球,很痛,他們的眼前物都是鮮血一樣的淋漓。

  阮書記命令沫洛會跑步到村裡去叫「赤腳醫生。」

  沫洛會挾著紅纓槍跑啦。

  王先生抓起一把桑木灰燼,要按到老阮的傷口上,遭到老阮一頓臭駡。王先生唯唯諾諾地退到牆角上,半天沒敢吱聲。

  爹用一根光滑的白木棍把阮書記的兩隻沾著酸臭豬飼料的皮靴子挑出來,扔在方磚地上,威嚴地說:「你們兩個狗雜種,把靴子上的豬食舔乾淨!」

  他們面面相覷,滿臉苦相。

  爹又怒吼一聲:「聽到了沒有?狗操的你們兩個雜種!」

  他們哆嗦著,哭著,好像兩片殘留枝頭的寒冬臘月的枯樹葉子。

  爹高舉著劈柴對他們撲過來了。他們尖利地哭嚎著,在房子裡逃竄著,甚至避到了阮書記的背後,想逃避舔靴子的痛苦勞動。

  爹隔著阮書記的身體用劈柴去砍他們時,阮書記攥起拳頭,猛捅了爹的小腹。爹扔了劈柴,雙手捂住小腹,倒退著、呻吟著,一腚蹲在地上。

  「你——畜生!」阮書記罵道。

  「我打你的兒子了?」爹臉色蠟黃,額上滲出細小的白汗珠,但奸邪的笑依然掛在紫黑的唇邊,「我打這兩個狗日出來的雜種你心痛啦?」

  「混蛋!王八蛋!……」阮書記暴怒,阮書記簡直要放聲大哭啦。

  他抓起灶邊的劈柴,沒頭沒臉地亂摔著,爹陰森森地笑著,拉開門,到院子裡去了。

  一陣清涼的、潮濕的寒風突然灌滿了房屋。掛在牆壁上的煤油燈熄滅了,一點燈芯在發紅,煤油的味道在上升。灶膛裡柴火更加旺盛,映照著阮書記肥胖的、沉甸甸的大臉。鍋裡的死豬在翻騰:撲棱棱、撲棱棱、噗嚕嚕、噗嚕嚕……豬肉的香味隨著一縷縷的蒸汽,從鍋裡溢出來了。

  他們看到了門外邊積雪的光芒。爹在蘋果樹的間隙裡走著,他腳下的雪發出嘎嘎吱吱的叫聲。豬在土坯房裡嚎叫。豬停止嚎叫,進入沉沉的夢鄉。夜安靜馨香,乾巴巴的寒冷裡竟透出幾分潤澤的溫暖來,田野裡的麥苗在厚重的積雪下沉沉大睡,肥厚的、硫磺色的雲團把星星與大地的聯繫切斷了。他們同時陷入冥思苦想之中,腦的眼穿透雲層,觀看著萬千星斗旋轉翻騰,天空猶如沸水,煮著日月星辰。他們膽怯地把目光投到門外清冷的夜裡,恍惚看到爹與一群周身生著綠色絨毛、額窄嘴闊的毛人們在一起嬉鬧,毛人們用彎彎勾勾的手爪子,撓著爹的腋窩。他們扭動著上肢,感覺很不舒服。

  王先生起身去關門,阮書記說:「別關!」

  王先生縮回牆角坐下。

  他們聽到爹用棍棒敲打蘋果樹冠的響亮聲音。樹冠上積壓日久的雪成團成團地落下,撲簌撲簌響。後來聲音愈加響亮,他們清晰地感覺到,結著一層薄冰殼子的蘋果樹枝在棍棒的打擊下跳躍著,哭叫著,冰殼破裂,亂紛紛跌進鬆軟的雪粉裡去。裸露的蘋果枝條呈鮮紅鮮紅的顏色,他們同時想:大雪天,好冷,蘋果枝條都凍紅啦。

  爹一邊棒打蘋果枝條一邊罵著,罵雜種、罵狗日的、罵鱉羔子。

  他們同時想:爹,你罵誰呢?你罵阮書記?你敢罵他?你罵我們?那不等於罵你自己嗎?

  不知道什麼緣故,一時間他們心裡很是酸楚。他們感到孤孤單單,無依無靠,只有灶裡的餘燼才能給他們一些溫暖,於是,他們就把赤裸的脊背使勁往灶口擠。

  「這兩個鑽鍋灶的瘦貓!」王先生悲涼地歎息著說,「春狗秋貓,性命難逃!」

  王先生站起來說:「阮書記,還是把門關起來吧,要不就把這兩個瘦貓凍死啦。」

  阮書記不置可否地嗚嚕了一聲。

  「這頭強驢,活活地瘋了!」王先生說。

  爹敲打樹枝、叫駡,那條破嗓子更破了。

  正在這時,沫洛會領著赤腳醫生闖了進來,寒冷充斥房屋,沫洛會隨手關起門,王先生用一個破舊的齒輪打火機,劈劈啪啪地打著火,點燃了煤油燈。

  初起的燈火顯得格外明亮,他們因為眼睛疼痛便眯縫起眼。

  沫洛會說:「書記,好不容易我才把她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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