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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灶膛裡的火影子投射到牆壁上,像灰蝶一樣撲楞著,很是好看。他們蹲在牆根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灶膛裡的火。灶膛寬大,煙囪高大,天高氣爽,金風浩蕩,火勢很旺,灶裡的火燃出一派風聲,屋裡一點點煙都沒有。灶裡塞著幹透了的桑樹疙瘩,燒桑木的味道實在是好聞極了。

  鍋裡煮著,如果不是黃豆就是紅薯。他們蹲在那裡,等待著不是吃黃豆就是吃紅薯。

  豬們在土坯房裡嚎叫著。有一隻豬嗓門淒厲,叫起來跟女人哭老公完全一樣。這只豬的叫聲像鋸子一樣割著他們的心。

  是的,每天夜裡,十點多鐘光景,他們用紅薯或黃豆填滿了肚皮時,阮書記就晃晃蕩蕩走來了,沫洛會扛著紅纓槍跟在後邊,很是好看。這時候,也註定是他們依偎在灶門口,昏昏欲睡的時候,灶膛的餘燼烘著他們赤裸的背,舒服極了。另一個灶膛裡的火熊熊燃燒起來,灶膛裡燃燒的除了桑樹疙瘩還會有什麼!乾枯的桑木被燒得滋啦滋啦冒白油,偶爾也會有一隻桑螵蛸被燒焦,撲鼻的香味淡淡薄薄地散開,很是好聞。愈是夜深,那火焰愈旺,那火光愈亮,他們的小臉膛像金子一樣,眼睛像寶石一樣,好看極了!他們聽到風在煙囪裡呼呼地響著,他們看到暗紅的火星從煙囪裡躥上去。

  鍋裡的豬唧唧咕咕地叫著打滾,好像活了一樣。阮書記進了磚屋後就坐在那張專為他擺設的凳子上,沫洛會抱著紅纓槍倚著門框站著。

  老阮脫掉鞋襪,將兩隻彎曲的像雞爪子一樣的腳放到灶口烤著。

  他們的爹笑嘻嘻地問:「阮書記,您見天烤桑木火,腳痛一定輕了不少……嘻嘻嘻……」

  「輕個屁,越烤越痛!」阮書記罵道。

  身材高大、白鬍鬚、練過武功、學過中醫、會捏骨順筋的王先生說:「阮書記,您只管烤,《本草綱目》上寫著:手足風濕痙攣用桑木火烤之,百烤百驗!」

  「烤豬蹄!」

  「烤豬蹄了!」

  「這兩個狗雜種!」阮書記惡狠狠地罵。

  「這兩個狗操的雜種!」他們的爹惡狠狠地罵著,好像他比阮書記更恨他們,「狗雜種,驢日的,什麼王八蛋做出了你們這兩個東西,快去,舔舔阮書記的腳後跟去!」

  他們看著阮書記那張油光閃閃的大臉,心裡充滿仇恨,爹用粗糙的大巴掌扇著他們光溜溜的頭皮,逼他們去舔阮書記的腳,他們心中的仇恨更重。

  他們爬到阮書記腳下,伸出舌頭舔著那兩隻臭烘烘的腳。阮書記舒服地哼哼著。——從此之後,他的腳就癢,奇癢難捱,只有他們兩個舌頭舔過,阮書記的腳癢才能忍受。

  冰天雪地使村莊的暗夜增添了無數的情趣,增添了無數的神秘氣氛。黑暗在積雪之上懸浮著,貓頭鷹躲在積雪的樹冠裡呼嘯著。

  他們一如既往地把背靠在桑木火的餘燼裡,抱著膝蓋。

  阮書記帶著沫洛會,準時出現。一進屋,老阮就抖動肩膀,跺腳,他的皮靴子上沾著污濁的雪泥。他們看著那兩隻熊掌般的大腳,目光穿透皮靴,鼻孔裡記憶復活,心裡滿是臭烘烘的味道。

  「這個婊子養的!」老阮跺著腳罵,「這個不系褲腰帶的婊子!」

  屋裡的人都不吱聲,靜靜地、仔細地捉摸著阮書記罵語裡的味道。

  爹的雙眼血紅,嘴唇哆嗦著,猶猶豫豫地、異常陰毒地罵道:「該把這個婊子的×剜下來,把那婊子招得嫖客的×鏇下來,扔出去喂狗!」

  老阮臉皮紅了紅,打著哈哈說:「老哥,你發什麼狠?你知道我罵什麼?我是罵這下雪天哪!」

  王先生從大炕上摸過一把磨禿了的笤帚疙瘩,殷勤地撣打著阮書記肩頭的積雪,說:「他罵那頭母豬哩,它起圈啦,那家什腫得像顆紅桃子,引逗得那些騸去蛋子的豬都把『鑽頭』伸出來啦!」

  老阮笑啦,說:「趕明兒找頭種豬給它配種就是!」

  爹說:「這個婊子,我用樹枝子戳爛了它!」

  「老哥,那可不行,你要擔破壞『大養其豬』的罪名!」老阮說。

  土坯房裡的豬嚎叫起來,簡直不像豬叫,簡直就是野狼嗥。他們傾聽著豬叫,腦子裡連續地出現一些不連貫的畫面,宛若一蓬蓬水草,宛若一尾尾鰻魚,宛若一條條褲子,宛若一根根褲腰帶,宛若一簇簇魚尾撩起的浪花。

  「外邊還下雪?」王先生巴巴結結地問。

  「唔。」阮書記魂不守合地說著,他的眼睛裡迷蒙著一層薄霧。

  爹的眼睛裡也迷蒙著一層薄霧。他們感受到了這層薄霧的性質,他們看到這兩個男人在回憶著同一件往事,一件與他們哥倆密切相關的往事,他們又一次感到恐怖。

  「瑞雪兆豐年呵!」王先生頗有幸福感地說。他揭開鍋蓋,用一柄鐵叉戳煮在鍋裡的死豬的肉。鐵叉戳在豬的腮幫子上,嗞嗞地響,拔出鐵叉,血水冒出來。

  「還不爛。」王先生說,「你烤著腳等一會吧。」

  阮書記說:「急什麼!老長的冬夜,慢慢煮著吧。」

  王先生忘了蓋鍋蓋,死豬在鍋裡微微抖著,熱水翻著浪花,豬耳朵浮著,像荷葉一樣。

  阮書記脫掉鞋襪,把兩隻大腳湊近火焰,烘著烤著,那癢就鑽了心。

  「兒子們,來給乾爹舔腳啊!」老阮說。

  他們實在厭惡老阮腳上的味道,畏縮著身體往後退,想逃避這苦差事。他們的爹擰著他們的耳朵說:「狗日的雜種,快去舔吧!」

  爹的堅硬的手指像鐵鉗一樣夾著他們的耳輪,毫不客氣,一絲一毫不放鬆,他們歪頭咧嘴——一個嘴往右上方咧,一個嘴往左上方咧。

  他們跪在阮書記腳兩邊,伸著嬌嫩的紅舌,呱唧呱唧地舔著臭腳。淚水在他們的眼眶裡打著轉。

  後來,他們漸漸適應了老阮腳的味道,舔腳的時候不噁心啦,眼裡也不噙淚花啦。那味道充斥腦海,像彩雲般漶散開,形成金色的、流著香油的誘惑。像在夢裡一樣,他們不約而同地張大嘴巴,狠狠地咬住了老阮的腳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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