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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沖過去,插在他們之間,由他們的左手和右手攙扶著,我們往前走了幾步,當湖水浸到我的脖頸時,我們齊齊撲倒,湖水立即托住了我們的肚皮。我們在水中很淒涼很幸福,彈性豐富的魚嘴巴唧巴唧地啄著我的那個凸起物,使我的感覺在那兒形成了一個焦點。

  半夜時分,我們站在湖對岸柔軟的草叢裡,任憑著身上的水珠吐嚕吐嚕往下滾動,我們的身體上煥發著輝煌的釉彩。闊大的棕櫚葉子,在晚風中微微搖擺著,暗影婆娑,恍若美人。回望湖對岸,一片淡青色的迷霧從蘆葦叢中升起,並逐漸往湖面罩過來,蘆葦外邊,也就是迷霧屏障的後邊,傳來咣咣的狗叫聲,那裡就是我們的村莊。

  我們手挽著手,沿著湖邊徜徉。究竟要幹什麼?為什麼到這裡來?我完全不清楚。我只是感到夾在這兩個高大健壯的肉體之間,是安全,是屏護,是一種終極的目的。

  我們漫遊到天亮,身體變得像冰一樣涼。東方紅時,他們的身體哆嗦起來,他們的哆嗦通過緊抓住我的手傳導到我的身上,我也哆嗦,合著他們哆嗦的節拍,在哆嗦中我們變成一個整體。

  對岸的狗狂吠不止,鑼聲急急,槍聲如尖刀劃破挺括的綢緞。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們的畏懼心理,知道他們急欲尋找避身的場所。

  一道壁立的懸崖,從半腰裡垂掛著一大幔開著星星點點黃色小花的藤蘿,我們猶豫了一會兒,直著眼觀察那些黃色小花。它們在薄曦中閃爍著,好像一堆眼睛,一股淡雅的幽香,從容不迫地侵入我們感情深處最黑暗的地方,把那裡照耀出昏黃的光暈。

  撩起藤蘿,不怕尖硬的刺兒扎手,我們鑽了進去。這是個巨大的岩洞,像天方夜譚的境地。黑暗中有咻咻的鼻息聲,一群群蝙蝠在洞裡飛舞著,肉質的薄翅振盪空氣,發出噝噝的風聲。

  他們點燃了松明——松明插在牆壁上。火焰抖動,像豔麗野雞的尾巴。一切都準備好了:用乾草搭成的鋪,磨得鋥亮的切菜刀,盛著五顏六色粉末的瓶瓶罐罐。洞壁上懸掛著一些死人毛髮股的植物,空氣是潮濕的,洞頂下垂著的奇形怪狀的鐘乳石上,緩慢地形成著大滴的水珠。洞壁上稍微平滑一點的地方,都有用粉筆畫出的符號,也有一些歪三斜四的漢字摻雜在符號裡,不用心看是看不出來的,用心看是能夠看出來的:全是些咬牙切齒、恨入骨髓的刻薄歹毒話。

  我們坐在鋪上,隨隨便便地坐著,肌肉卻緊張得像鋼條一樣。陽光從洞口的藤蘿縫隙裡射進來。洞外嘈雜聲起,人聲,狗叫,狗頸上的鏈條索落落地響,槍聲像爆竹一樣。

  「是來抓我們的。」

  「是老阮的狗叫。」

  「是老阮的槍響。」

  「老阮帶著狗和民兵來搜捕我們。」

  「他想斬草除根。」

  「爹臨死時是怎樣說的?」

  我聽到他們在回憶著爹臨死的情景:

  前天晚上,爹搖搖晃晃地走進家門,一跨過門檻,便栽倒在地。

  血從爹嘴裡咕嘟咕嘟冒出來了。我們從睡夢中醒來,我們從棲身的草堆裡鑽出來,把爹抬到炕上。爹身上的臭蒜味道熏得我們頭暈眼花。我們討厭爹身上的味道,我們討厭爹黏膩的肉體,我們感到這個爹與我們格格不入,我們與他之間仿佛有著難以排解的宿怨,無恨不結父子,無恩不結父子,無仇不結父子!爹是什麼呢?拳打腳踢,臭氣熏天,深仇大恨,爹和兒子是這種可恥的關係,我們為什麼還要抬他?我們把爹抬到炕上,我們厭惡地看著從他嘴裡滾滾湧出的、腥臭如同蝦醬的黏血,其實是束手無策、無可奈何。爹臨死也不忘仇視我們,用他的大黃眼珠子仇恨地斜視著我們,一貫的奸邪笑容掛在他的臉上。一個人的肚子裡究竟有多少血?其實是無窮無盡,這是爹用他的實際行動告訴我們的真理。血的潮流洶湧,從爹的嘴巴裡湧出,湧出湧出略有間斷繼續湧出,炕上血泊,咣當咣當響,好像一輩子的深仇大恨,都在湧出。隨著湧出湧出湧出,爹的臉由蠟黃漸漸化為雪白,好像一隻屙盡了腹中屎、生就了全腹絲,準備上簇的大蠶。他彎曲著昂起頭,三昂方起,他說:

  大毛、二毛,你們兩個聽著,十八年前,老阮把你們的娘強姦了,這個仇,我報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你們去報。狗操的你們。你們要去把老阮幹掉!你們要是不幹掉他,他就要幹掉你們。你們過來……你們過來……把你們的頭伸過來……

  我們膽怯地把頭伸過來,他嘴唇上的血沾到我們臉上,沾到我們臉上,永遠洗不乾淨的恥辱沾到我們臉上……他用他的鋒利的指甲,在我們臉上狠狠地剮著,剮破了我們的皮肉,流出了我們的鮮血……

  他一仰脖子死啦……這時我們看到了老阮那張臉,那張擠扁了的臉,那張像水蛭的吸盤一樣的臉……我們奪路逃跑……我們聽到老阮在喊:孩子們,別跑,我不會害你們……我喜歡你們……他可能要吸我們的血……是的,他想剝掉我們的皮,把我們的心肝挖出來,用刀子切成小方塊,撒上鹽粒,拌上蒜泥,加上薑絲,當酒肴……我們快逃,我們感覺到湖這邊是平安的……

  狗叫、狗脖子上的鎖鏈抖響、槍聲、雜遝的腳步聲,又到了洞口外,老阮啞著嗓子吼叫:大毛二毛,別怕,我想給你們找點好事……你們的娘是個好女人……

  第六章

  我聽說有一年冬天,將近春節吧,天氣十分的寒冷,連日鵝毛大雪,後是零星小雪,然後又是鵝毛大雪,地上積了厚厚一層,村東頭蘋果園裡,樹冠積雪重重,都像大饅頭一樣。樹枝喀巴喀巴響著,寒風在河道裡呼嘯著,凍結了的河裡,冰塊響亮地崩裂。那年夏天,上級號召「大養其豬」,老阮派人去九蓮山區買回了九百頭瘦猴一樣的野豬,關在蘋果園外那一排土坯房裡飼養。他們的爹被老阮派去養豬,那群野豬從買回來關進土坯房第二天就開始死亡。有時每天死一隻,有時兩天死兩隻。如果有一天不死,第二天必定會死三隻或四隻。土坯房旁邊新蓋了三間磚屋,磚屋裡安著兩隻大鍋,壘了一鋪大炕,炕上睡著三個飼養員。那年頭當飼養員是美差。他們的爹能被老阮——阮書記從全村一千口人裡選來當飼養員,可見阮書記對他們的爹印象很好。秋天開始不久,黃豆收割了,紅薯也挖出來啦。大垛的黃豆就垛在磚屋旁邊,大堆的紅薯就堆在黃豆垛旁邊。

  深秋的傍晚,垂死的秋蟲在枯草叢裡啁啾著時,村裡的軍號聲就響起來了。軍號聲像牛叫一樣,吹軍號的小夥子名叫沫洛會,個子矮小,一臉疤瘌,出身貧農,跟在阮書記身後,像個小警衛員一樣。沫洛會的軍號斜挎在膀子上,軍號脖子上的紅纓絡垂到他的膝蓋,忽閃忽閃,很是好看。沫洛會跟在阮書記身後,肩上扛著一杆鐵紮槍,紮槍脖子上的紅纓絡忽閃忽閃,很是好看。

  每到晚上秋蟲叫起來時,大灶裡的火就劈劈啪啪地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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