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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四老爺和九老爺相繼死去之後,爺爺就成了族裡的首長,因此,他的葬禮是很隆重的。闔族的男女老幼都來啦,還來了一些外鄉的親戚。有一位個子矮小、患有哮喘症的人是從河對面鳧水過來的。

  正值夏季,河裡洪水滔天,水勢湍急,他居然能鳧過來,是半個奇跡。

  母親讓我稱呼這個人為小老舅舅。我從來沒到過外婆家,對這個小老舅舅的真實性半信半疑。他身背兩個去年的完整大葫蘆,手裡握著一束鮮紅的玫瑰,一束七枝,每朵花都如海碗口大,花瓣層層疊疊,散發著醉人的怪香,無疑是珍奇的種子。母親接了那束花,觸到鼻子下嗅著。小老舅舅把葫蘆摘下來,掛在雞爪樹的斜枝上。母親進屋去找來一杆十六兩為一斤的舊秤,把那束花掛在秤鉤子上稱了稱。

  七枝花總重量三斤八兩,母親對我說:

  「兒子,算算,每枝花重多少?」

  我從口袋裡掏出圓珠筆和算術演草本,想列一道算式。我有個很好也可能很不好的習慣,不論計算什麼,都要把數字附著在形象上;我不善於抽象運算。有了這習慣,如要進行哪怕是十分簡單的運算,也要先編出一道應用題。我開始編應用題,編題之前先告訴你一件事。不是事。是一首歌謠。也不是歌謠。是一個口訣。畫撲灰年畫的口訣:

  嘩嘩嘩,一溜栽花;胡蘿蔔纓子芥菜疙瘩。大筆揮舞,小筆勾畫,要想活快,就用掃把。

  你一定認為我是在胡謅八扯對不對?我們都奇忙怪忙,別噦嗦。

  這是形容我編應用題的速度驚人呀!我是如何編的呢?這樣:

  有一天晚上,月亮還沒升起來,星星早就出來了。蚊子們嗡嗡地叫著,屋子裡剛剛掌起燈。俺爺爺蹲在丁香樹下一塊光溜溜的石頭上。俺娘、俺姑姑都在這塊石頭上捶布。爺爺吃了一個小銀瓜,然後說:

  「你們都給我過來!」

  我們都過去,圍繞著他站著,像眾星捧月一樣。這時月亮升起來,一群星星圍上去。母親問:

  「爹,您老人家有什麼事?」

  爺爺暫時不回答。他雙手抓著丁香樹,使勁晃了三晃。黑色的丁香花粉升騰起來,宛如濃煙暴塵,把我們淹沒了。好久我們才掙扎出來,重新見到清涼的月光。我鼻孔發癢,頭暈;抬起一根手指挖挖鼻孔,響亮地打一個噴嚏。大家一起打噴嚏。唯有爺爺不噴嚏,我的噴嚏最響亮。兩隻紫色的大鳥拖著綬帶一樣的長尾巴,從屋子裡飛出來,在丁香樹上空盤旋著,鳥的尾巴翻來覆去地飄揚著。爺爺鬆開搖晃丁香樹的手,一抹晚霞照亮了他的兩隻眼睛。

  母親說:

  「爹,您老人家心裡一定有事。『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您心裡的事從您的眼睛裡流出來啦!想瞞也瞞不住!俗話說,『紙裡包火藏不住,頭上三尺是青天』!」

  爺爺悲悲淒淒地說:

  「孩子們,還記得我爺爺的爺爺是怎樣把皮團長送到紅林子裡的嗎?我給你們說過多少遍的!」

  記得。

  記得。

  他把皮團長放在青石牛槽裡,用放了硫磺、雄黃、朱砂的溫水沖洗得白白淨淨,然後抱到牛皮褥子上,晾乾了。我們看到皮團長時,皮團長穿著黃呢子軍裝,馬靴子鋥明瓦亮耀眼明,全身捆綁著青草和鮮花。他用一把生銹的鑷子,專心致志地拔著皮團長臉上的毛。什麼眉毛、睫毛、鼻孔毛、嘴巴毛,見毛就拔,拔得一根也不剩。後來又紮了十六個磨盤大的鷂子風箏,選了個刮和風的黃道吉日,齊齊放起來。風箏們沒命地往雲端裡鑽。每只風箏都拖著一條長長的紅綢飄帶,飄帶上用黃金絲線繡著「革命」字樣。滿天「革命」飛舞。風箏的線連系著皮團長的身體。大家擊鼓呐喊,眼見著皮團長就升騰起來。

  升到五十米高處便不再升高,悠悠地往前、往紅林子上空飛翔。這時他從腰裡拔出槍來,把風箏的連線統統打斷。風箏們栽下來。皮團長也栽下來,大頭沖下,雙腳沖天。軍帽脫頭,滴零零旋轉如飛輪。

  皮靴亮晶晶。鮮花啦綠草啦一律下垂。鮮花啦綠草啦一律上指。就像一顆璀璨的大流星。皮團長腆著一個大肚子,肚臍眼猶如一眼深深的井。他用絲瓜瓤子蘸著溫水把皮團長擦得乾乾淨淨,然後為他穿戴上黃呢子軍裝。軍裝上綴著鑲嵌金絲的肩牌,肩牌上懸掛著絲線流蘇。流蘇下垂,在鮮花與綠草當中十分顯耀。那天,插遍皮團長一身的,是一種珍異的藍眼睛花,粉紅的花瓣上鑲著耀眼的藍邊。這種花據說紅林子深處才有。他為了裝飾皮團長,難道進過紅樹林?

  他把一束束藍眼睛花插到皮團長的口袋裡、鈕扣與鈕扣之間的夾縫裡、軍裝領子與脖子的夾縫裡、馬褲與馬靴的夾縫裡;花束與花束之間連絡著柔軟的綠草。藍眼睛花下垂著,有的脫落出來,在空氣裡漂流著。皮團長垂直落在紅林子深處,一點聲音也沒有。一群金光燦燦的小鳥從林子中彈射起來,好像重物砸在淤泥之中濺起來的泥巴。

  風箏們也掛在樹枝上。不知不覺到了晚霞絢麗如火的時刻,那些樹枝一如淺海裡的珊瑚,美麗,堅硬,輕輕地呼吸著。溫暖的沼澤風吹拂著風箏的飄帶:革命革命革命……革命在晚風中飄揚。他把放風箏前纏線的牛膝骨紡錘拋進紅林子裡,砸在樹枝上,啪啪地響。送葬的人都呆呆地立著,枯木朽株一般。那只白鶴向著晚霞深處飛去,終於變成了一個極小的紫點,又終於連紫點也望不到。眾人一直延頸張望,狀若鵠立,到了晚霞消失、一鉤彎月掛在了山尖上的時候。

  母親用戴著玉石戒指的手指,指點著環繞在丁香樹周圍、環繞在爺爺周圍的我們,朗朗地說:

  「爹,有什麼話您就說吧,這裡沒有外人,都是您老人家繁殖的後代。」

  爺爺歎息一聲,說:

  「你們睜大眼睛!」

  我們睜大眼睛,黑色的丁香花粉在我們面前飛舞,鳥的長尾在花粉裡攪動,爺爺的眉毛上沾著一層花粉。

  他把緊攥著的雙手捅到我們面前,笑眯眯地說:

  「你們猜猜看,我手裡握著什麼?」

  我們都搖頭晃腦,表示猜不出來。

  爺爺對我說:

  「你來猜。」

  我說我也猜不出來;爺爺讓我瞎猜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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