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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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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佈滿光滑的卵石。卵石大小一致,好像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母親小心翼翼地走著,一副生怕跌跤的態度。父親則顯出驚懼不安的樣子,好像懼怕火光,也許是懼怕那些遍體疣瘤和鱗片的壁虎們。 很多熟悉的面孔從我和妻子面前滑過去,我們來不及打招呼,只好頻繁地點頭示意。也有一些不熟悉的面孔,但我們知道他們都是我們的本家或是親朋,都不是無緣無故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所以,我們對他們表示了同樣的熱忱。 最後,竟然有兩隻頭上生著贅疣的大鵝也沖進了門洞。它們高揚著細長的脖子,沙啞地鳴叫著,從我們面前跑過去。我老婆抬起腳去踢後邊那只白鵝肥腆腆的屁股,滑脫的鞋子疾速地射進門洞裡去,碰到那位舉火把的姑娘膝部。姑娘無動於衷。我妻子羞羞答答地只腳跳過去,把鞋子穿上。葫蘆蔓和海草瀑布般地掩住了半片門洞。 院子裡大雨滂沱,火焰的顏色在灰白的雨幕上變得暗淡。青狗兒還站在火前,挑著那只刺蝟烘烤著。雨珠兒落在他的頭髮上,似乎鄆立足不住。我呼喚他進門洞避雨,他答應著,挑著那刺蝟,嘻嘻地笑著,跑了過來。妻子趕緊把葫蘆蔓和海草撩起來,迎接青狗兒進門洞。适才的奇跡留給我的深刻印象尚未消除,所以他從我面前跳過對,我稍微有點兒膽寒。 現在院子裡只有利箭般的急雨和即將熄滅的火焰了。水中的火燼吱吱叫著,白色的熾氣在地上繚繞,渾濁的流水表層漂浮著草木灰,翠綠的鴛鴦鳥從牆外飛來,落在甬路上,成雙成對地依偎著,互相用稚拙的嘴巴蘸著肛門裡分泌出的油脂,塗抹著羽毛。一陣陣疾風刮過,把雨的簾幕撕破。鶴的尖厲叫聲從雲端裡傳下來,因為雲雨的阻礙,已變得柔和暗淡,失去了奪目的光彩。我猜想附近發生過龍捲風。幾百株完整的荷花隨著暴雨傾瀉到院子裡,有的落在甬路上,有的落在甬路兩旁渾濁的積水裡。鴛鴦受到了驚嚇,撲棱棱低飛起兩隻,彩色的羽毛在灰白的雨幕上閃爍著,色彩濕潤。有一股水生植物的滑膩的腥氣。肥大的藕瓜被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結節處蓬鬆著雜毛。荷葉翻卷,狼狽不堪。花瓣浸在水裡,幽淡的清香幾乎被洶湧的水腥浪潮淹沒,非用力難以辨別出來。一群大小不一的鯽魚在水裡掙扎著。積水不深,小鯽魚尚能直立遊走,畫出一道道豁然開朗的水跡:大鯽魚只能側歪著身體拍水。 我老婆卷起褲腿,從牆上摘下一隻尖頂斗笠,扣在頭上。雨水裡洋溢著腥冷的涼意。她走時腿腳高抬慢落,像一隻在雪地上行走的母雞。我默默地注視著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願意說,什麼也不願意想;沒有什麼好說的,也沒有什麼好想的。淩亂不堪的風雨聲震盪著我的耳膜,倦怠和麻木接踵而至。夏季的雨日裡,所有的聲音和味道都有強烈的催眠效應……炕席是黏膩的,空氣是渾濁的,靈魂渾渾噩噩……她雙手按住一條寬大肥厚的鯽魚。魚尾波波擊水,水珠濺起時竟然變成明亮的珍珠了。鯽魚吱吱地叫著。 我深刻地理解著鯽魚深刻的悲哀。 她雙手緊緊地攥著那條大鯽魚,站在我面前,好像剛剛犯了嚴重錯誤的小女孩一樣。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祈求我說一句話,無論是什麼話都會讓她心安理得。我不能說。珠光寶氣的魚鱗開始脫落,有的沾在她手上,有的落在她赤裸的白色腳上。這是個令人終生難以忘懷的時刻:在我們身外的廣大天空裡,射下了一道極端輝煌的、血一樣顏色的、血一樣濃厚的陽光。急雨依然如故,荷花們亂紛紛昂起浸淫在污水中的頭顱。我聽到她呻吟了一聲。鯽魚顫抖著尾巴,墨綠色的魚卵從她的指縫裡哎哎喲喲地擠出來。她扔掉了鯽魚,把沾著魚卵的手往衣襟上擦著。那條鯽魚跌在甬路上,呱唧一響,發出響亮的水的聲音和肉的聲音。一攤魚卵彌漫在甬路上。它可憐地弓身跳躍著,終於入了水;水面立即漂浮起一層銀光閃閃的魚鱗。鴛鴦們搖搖擺擺地踱過來,它們的體態與神情和野鴨子毫無差別。 妻子對我笑了。她臉上的肌肉有輕微的痙攣;那笑容也就顯得勉強、僵化、表裡不一。我也只好回報她一個類似的笑容。這與前面的「我和妻子相視一笑」是一回事,她的嘴巴在凝固的微笑中不可避免地又呈現出輕微的、令人不忍正目而視的傾斜狀態。 我們好像依傍著,但實際上隔著很遠,就這樣鑽進了門洞。葫蘆蔓和海草立即垂掛下來,遮掩了門洞。風風雨雨被拋棄在身外,只有那嘈嘈切切的雨聲和屋頂上擊鼓般的轟響,喚起我們對歷史的一些雜亂無章的回憶。腳下的卵石濕漉漉的,水在地下流動,丁丁冬冬的清脆水聲上達地表,在空空蕩蕩的門洞裡迴響著。水聲使火把映照出的奇異景象更加迷人。持火把的女子用大而無當的眼睛盯著我們。她身上散發著濃重的樟腦的味道,我暗暗猜想,也許是從她那些飄飄嫋嫋的衣服上發出來的樟腦味道吧?火把上滴落的油火流淌在她裸露的腕子上,燙得她的皮膚滋滋亂叫,我心中惻隱發動,便說:「姑娘,您回去吧,我們摸索著也能找到要去的地方。」 我老婆彎腰撿起一塊卵石,猛烈地砸在燈影輝煌的牆壁上。激起的聲音競和鯽魚跌在甬道上的聲響那般相似。我看到一根慘白的神經抽搐著、顫抖著,把兩個聲音聯繫在一起。儘管它們拼命掙扎著,好像要擺脫命運般地掙扎著,但毫無結果。一根光滑的、燙著松鶴圖案的長木杆子把那根連結著兩個聲音的神經挑起。它們收縮著、顫動著,宛若盤中蒸熟的蹄筋。木杆用力一甩,它們流星般射走了。起碼有三隻壁虎被石頭砸死,它們隨著卵石落下來。牆壁的根處盤踞著一些腥紅的植物,葉片不像葉片好似一些大張開的嘴巴。 壁虎落到那些葉片裡,隨即無影無蹤。幽暗中響起一片吧咂嘴巴的聲音,我悟到那是植物們發出的聲音。牆壁上的紡錘圖案變化很快,好像質量低下的國產電視機屏幕上的圖像。在這變化過程中,數不清的壁虎尾巴急雨般落下來。腥紅的植物歡欣鼓舞,葉片齊鳴,好像一群孩子在歡笑。 我老婆又撿起一塊更大的黑石頭,意欲擲向牆壁,被我攔住了。 我捏住了她的手腕子。她恨得咬牙切齒,用另一隻手奮力抓著我的胳膊。我尋找到她肘部那根麻筋,輕輕一撥,她全身便酥軟了,黑石頭掉在地上。 那位持火把的姑娘嘴角上掛著一根血絲,站在我們前邊迎著我們。門洞的深處有一個洪大的聲音在呼喚著我和我老婆的乳名,一聲緊似一聲,容不得我們再有絲毫怠慢。 待到我們離她有三步遠時,她倏忽轉身,高舉著火把,引導著我們往前走。事實上她放出的樟腦味就足以引導我前進,何況還有像金子般溫暖和明亮的火把呢! 卵石上踞伏著一些雞蛋大小的蝸牛,促使我們不得不像跳舞一樣,尋找沒伏蝸牛的卵石落腳。不知什麼緣故,我老婆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她伸出一隻胳膊,好像要扶住什麼東西。牆壁是斷斷不可扶的,卵石堆裡也沒生出可供扶援的樹木,萬不得已,我伸出一隻胳膊,架住了她伸出來的胳膊。看別人嘔吐比自己嘔吐還要難受,這話一丁點都不假。她的嘔吐聲在門洞裡盤旋飛舞著,像一堆絞在一起鑽來鑽去的黏蛇。我被她那兩隻閃爍著絕望之光的眼睛觸動,憐憫之情猶如長江大河滔滔滾滾而來。我用空閒的手拍打著她的脖頸和脊背,祈求著她把該吐的東西全吐出來,解放我也解放她自己。潮濕的水邊處處可見的那種紅色的小線蟲成群結隊地爬上了我的腿,已到達膝蓋之上,它們還在繼續上爬。腳上奇癢怪癢。它們越往上爬我越感到難過,我簡直不敢想像它們在我的生殖器官附近爬行時,我的精神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她撕扯開了衣扣,袒露著胸膛。有一個雞蛋大小的東西凸起在她的雙乳之間——與咽喉成一線——上下滑動著,她的嘔吐就是因為這物。我盼望著她能把它吐出來。它的確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人總是對自己身體上的奇異之物和他人身體上的奇異之物表現出一種病態的、因而也就十分強烈的興趣。我想幫助她,把這滑動的怪物擠出她的喉嚨,但她決不允許我的手抓住那物。她越不允許我越想抓住它,於是我們就糾纏在一起,半像打架半像遊戲。 這場遊戲足足持續了有半點鐘,幾乎耗盡了我的精力。她的嘔吐也許從我想觸摸它而她竭力保護它時就停止了。紅色的線蟲正往我的肚臍裡和肛門裡鑽著,奇癢難挨。我顧不上她,鬆開她,用手掌頻繁地打擊著下肢和腹部。持火把的女人目光炯炯地盯著我,迫使我不得不忍受著痛苦而暫時放過身體某些部位為害劇烈的紅線蟲。 我整整衣服,竭力裝出一種溫文爾雅的騎士風度來——一種一口唾沫就能啐破的虛假的騎士風度,與我老婆相傍著,用手挑著她的巨臂,昂首挺胸往前走。持火把女人的櫻桃小嘴兩邊浮起一些非用盡心思就難以發現的嘲諷的微笑。我仿佛在大庭廣眾裡被撕掉了最後一塊遮羞布,戰戰兢兢,頭暈眼花,差點兒栽到卵石上。栽到卵石上的醜態是無法形容的。這要特別感謝我老婆,她在急急如燃眉的關頭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們終於又能道貌岸然地往前行走了。道路漸漸高起來,頂上的穹隆也漸漸高大明亮了,腳下的卵石也大而乾燥起來,兩邊的牆壁也比較光潔了。牆壁上有著雲團般的水跡,我猜測這裡的一切都被大水淹沒過。 持火把女人引導著我們攀登一道道又高又陡的臺階。臺階是用石頭砌成的。石頭的種類很雜,有火成岩,有沉積岩,也有地殼大變動之前早就形成的、最最古老的岩石。但不管是哪類石頭,都鑿得平整光滑,長短與厚薄相等,宛若一個模子澆鑄出來的產品。石頭上附著一些乾燥的苔蘚,腳踏上去就化為嗆鼻的綠煙升騰起來。 起初我還默記著石階的級數,藉以排解、減緩紅色線蟲為我製造出來的千絲萬縷的痛苦。數到一千零一級時,一個雜念——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沖進了我的腦海,它們爭相向我訴說它們這些年來遭受的磨難,我好言撫慰著它們,好像一個接待來訪農民的、恪盡職守的縣長。就這樣,我把臺階的級數給忘記,欲待重數,既不可能,又毫無意義了。 在臺階上行走著,我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壓抑,這壓抑本來是屬一步步下到地下宮殿裡的人的,但它卻不合時宜地出現在我身上。 我是一步步往上爬行著啊!我是一步步走向光明啊!可我每時每刻都感覺到、觸摸著它。 終於,臺階中斷了,我們拐進了一個裝飾著五顏六色貝殼的小房間。貝殼鑲嵌在描著龍和鳳的塑料貼牆紙上,構成兩個紡錘形的圖案。地面上鋪著一塊方方正正的地毯,真正的羊毛地毯不是偽羊毛地毯。腳踩上去,仿佛踩著柔軟的淤泥。地毯上織著金黃色的紡錘圖案。地毯的基色是墨綠色的。小房間通往裡面有一個很大的門,門口上懸掛著用紫蘇子珠串就的簾子,輕輕一碰就發出吐嚕吐嚕的響聲。隔著珠簾,我看到裡邊的大廳和大廳裡影影綽綽的人物,杯盤刀叉碰撞,多少人竊竊低語,好像在開一個重要的會議。火把女郎用嘴巴示意我不得窺視大廳裡的情景,我點頭表示道歉。我老婆怒吼著: 「這房子是我們的,憑什麼讓你們霸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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