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食草家族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二


  第三夢 生蹼的祖先們

  第一章

  有一天,我送兒子去育紅班學習。回來時,因為追趕一隻大蝴蝶,我們沖進了紅樹林。在樹林裡,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事物。

  我要先講一些發生在紅樹林外邊的事情,然後再帶領大家進入紅樹林。

  我兒子是個喜歡折磨小動物的怪孩子。他曾把小雞抓住,摔死後,再用兩隻胖胖的小手扯著兩條小雞腿,用力一劈,小雞就裂成兩半。小雞的五臟六腑流出來,熱乎乎的腥味隔著老遠就能聞到。他把大雨過後到地面上來呼吸新鮮空氣的白脖蚯蚓抓住,用玻璃片切成碎段。白脖蚯蚓淌綠血。去年,老綿羊生了三隻藍眼睛、銀卷毛的可愛羊羔,他看到羊羔就咯咯吱吱磨牙齒。我擔心他發壞,時時注意防備,但終究還是被他鑽了空子,把三隻羊羔咬死了兩隻。他在進行上述的殘酷行為時,臉上的神情是駭人的。我對他懷著敬畏。我們全家人都對這個不滿三歲的漂亮男孩懷著深刻的敬畏。

  有一天,因為他咬破了我侄兒的「小雞子」,弟媳找上門來,罵我嬌縱。我忍怒不住,打了他一巴掌。他抱住我的腿,在我膝蓋上咬了一口;褲子破了,膝蓋上流出了血。咬罷,他用舌頭舔著鋒利的牙齒,冷冷地瞅著我。我的「父道尊嚴」受到很大的傷害,便順手抄起一柄熗鍋鐵鏟,對準他的頭顱——他頭上蓬鬆著一大團小蛇般的紅發,宛若燃燒的火焰——劈下去。他應聲倒地,四肢並用,在院子裡滑動著。他滑行得飛快,手腳上仿佛都安裝著滾軸。後來,他從地上蹦起來,面對著我們,眼睛瞪大,嘴巴張開,吼叫了一聲。我渾身一顫。他咬牙切齒地、用嘶嘶啞啞的蒼老聲音說:

  「你敢打我,

  我就咬你;

  你用鏟子劈我,

  我就讓草垛著火。「

  他的話音剛落,老杏樹下那個陳年積月的柴草垛裡就發出了嗶嗶剝剝的細微聲響,幾縷白煙從柴草縫裡嫋嫋地升起來。我們目瞪口呆。母親渾身發抖,兩股黑血從鼻孔裡躥出來。兒子冷冷地笑著。

  白煙由嫋嫋變為熊熊,終於發出一聲巨響,藍色和黃色的火苗夾雜著,升騰到兩米多高,把杏樹上的綠葉和黑枝都引燃了。嫩黃的「瓦罐蟲」紛紛跌落,在火焰中跳舞。燒得半熟的刺蝟和黃鼬發出撲鼻的香氣,翻滾著從火堆裡逃出來。黃鼬成了黑絲瓜,刺蝟成了黑倭瓜。

  面對此情此景,我們還能說什麼呢?我們都不說。在強勁的火焰裡,碧綠的杏葉哆嗦著,捲曲著,燃燒著,爆響著。熗鍋鏟子從我手中脫落,緩慢地跌在碎石鋪成的甬路上,叮噹響了一聲。兒子對著我微笑著。風隨火生,火苗又被風吹得啵啵亂響。他頭上一綹綹的紅發飄動著,好像在海水中飄動的藻類。母親慢悠悠地坐在甬路上,眼睛裡濕漉漉的,眼球極有光彩,宛若浸泡在碧水中的雨花石。我的弟媳滿臉的驚愕,扭動著豐滿的屁股,急匆匆地逃走了。兒子對著她的背影,用那種嘶嘶啞啞的蒼老聲音說:

  「長舌頭老婆,

  快去給『團結』(我侄兒的名字)的『小雞』搽藥。

  你要再敢告我的狀,

  我就叫你家房子起火。「

  弟媳慌忙轉回頭,雙手抱在胸前,作著揖說:「好侄子,小老祖,嬸嬸再也不敢了。」

  兒子找了一柄糞叉,叉著一隻刺蝟,擎到火裡去。他的小胳膊竟能端起一柄沉重的糞叉和一隻大刺蝟,也屬奇跡。熱浪在院子裡翻騰著。我們離著火堆很遠,尚且感到皮膚發緊,奇痛難捱,可兒子站在火邊,無事一樣。我老婆納著鞋底子從屋子裡走出來。她臉上掛著恬靜的、賢妻良母式的微笑。她先用粗針錐在厚約兩寸、堅若木板的鞋底上攮出一個眼,然後,把引著的大針遞過去,再把麻繩哧楞哧楞抽緊。為了增加潤滑減少澀滯,她不斷地把針和繩往頭髮上蹭著。

  我老婆說:

  「青狗兒,你在那兒胡鬧什麼?」

  兒子乳名青狗兒,是我老婆的姑媽給起的名字。我當初曾堅決反對用「青狗」命名我兒子,但我老婆哭啦,哭得很厲害,說是誰敢違背她姑媽的意思決沒有好下場。我一想,反正兒子也不是我自己的,叫什麼還不行?再說,名字就是個符號,如若不好,長大後再改就是。

  於是我兒子就成了「青狗兒。」

  青狗兒對著烈火和濃煙,眯著相對他的臉龐來說是巨大的眼睛,小巧玲瓏的鼻子上流著汗珠。

  我老婆又問了一聲。

  青狗兒說:

  「娘,我燒刺蝟呀!」

  「燒刺蝟幹什麼?」

  「吃呀!」

  「燒刺蝟給誰吃?」

  「我吃你吃爸爸吃,爺爺吃奶奶吃叔叔吃,不給嬸嬸吃,姑吃姨吃舅舅吃,不給姥姥吃。」

  「就那麼只小刺蝟,你分了多少人?」

  「我吃肉你吃皮爸爸吃腸子,爺爺吃心奶奶吃肺叔叔吃爪子……

  吃了不夠再燒只。「

  「行了,別燒了,天要下雨啦。」我老婆仰起臉來觀察了一下天空,說。

  空中的烏雲驟合起來,利颼的東風送來了紅色沼澤裡的腐臭氣息。幾道暗紅的閃電劃破天空後,遠處滾來沉悶的、持續不斷的雷聲。一片片灰白的大雨點子落下來,火舌噬噬地響著,也許是雨點噬噬地響著,院子裡回蕩著溫暖潮濕的腥風。我們掀起被葫蘆蔓和幹海草遮住的門洞,鑽進屋子裡避雨。

  我最先鑽進屋子裡,為了表示對長輩的尊重,我站在門洞旁邊,用手撩著葫蘆蔓和漫長柔軟的海草,好像撩著珍珠串做的門簾一樣。

  我老婆把麻繩子纏在鞋底上,把針和針錐插進麻繩和鞋底之間,把鞋底夾在胳膊窩裡,騰出手來,把遮住另一半門洞的葫蘆蔓和海草撩起來。我們夫妻二人傍在門洞兩邊,好像兩位彬彬有禮的服務員。

  像影子一樣飄忽不定的父親依附在母親的臂膀上,率先鑽進門洞。父親的鬍鬚上結著一層五彩繽紛的冰霜,雙眼像冰冷的玻璃珠兒,滴零零地轉著。門洞裡走出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年方二八,粉臉丹唇,細眉修目,纖細的手指猶如雪亮的蛇蛻,一隻沉甸甸的鴨蛋青色玉石鐲子套在長長的腕子上。她高舉著一支火把。金黃的火苗轟轟隆隆響著,青煙嫋嫋上升。生滿青銅色苔蘚的牆壁上,伏著一些肥胖的壁虎。它們每五隻為一組,都把寬闊笨拙的嘴巴湊在一起,身體呈放射狀散開,構成光芒五射的圖案。而這一組組或翌日一簇簇的壁虎又構成一幅更大的圖案,好像一支巨大的紡錘。火把金黃的影子在牆壁上晃動著,壁虎們凸出的眼睛發射著粉紅色的光芒。它們有時集體吐出枝杈狀的舌頭,舌頭也是粉紅色的。火把上燃燒的油滴不斷地下落;空氣噝噝的叫聲隨著垂直下落的火線響起。

  我和妻子相視一笑。她的嘴巴在微笑中總是呈現出一種嫵媚又悽楚的傾斜狀態。她的微笑使我微微眩暈,這感覺,與多食紅莖薇菜的感覺頗為相似。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