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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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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馬背馱著油光閃閃的鞍韉,輕輕地晃著尾巴,兩個青鐵馬鐙子懸在肚腹兩側輕輕搖晃著。遠處,垂楊樹上,有一隻喜鵲在叫。 「夜來香」和玫瑰被供在席棚裡,好像兩件閃閃發光的珍寶。玫瑰玫瑰淚流滿面。 玫瑰流淚多半是小老舅舅這個小雜種引起的。那天,他蓬頭垢面,破衣爛衫,赤著腳,上唇上掛著兩道清鼻涕,蹲在黃鬍子身後,灰白的眼珠子驚訝又迷惘地看著坐在席棚裡的人。賽馬就要開始,小老舅舅占住要路,被一個兵扳著脖子投出去好遠。 兵們都拉著自己的馬退到後邊去,只剩下高司令和支隊長並馬而立在起跑線上。一匹紅馬如火炭,一匹黑馬如煤炭,一個黑人,一個白人。一個兵站在一側,手裡擎著一支小手槍,遲遲不動。兩匹馬都十分焦急,昂頭頓蹄搖尾,急欲奔跑。草地一望無際,並無跑道,只在幾百米處並排著幾道架起的木杆,這是馬兒要飛越的障礙。 有兩個兵騎著馬先跑向前去,那擎槍的兵看著那兩騎,等到千米之外傳來嘟嘟的哨響,擎旗的兵高叫一聲:「預備——」 「啪!」一聲槍響,黑馬和紅馬幾乎同時竄了出去。 起初,馬兒跑得還不是很快,能辨清蹄腿的移動,跑出幾十米光景,馬便鋪平了身子,人在馬身上也立了起來,腰往前弓著,馬鞍空著,馬尾張開,馬身突然長了許多。紅馬像一條紅線,黑馬像一條黑線,貼著草梢往前飛。飛越障礙時,紅馬像一張紅雕弓,黑馬像一張黑雕弓。所有的人都看癡了。小老舅舅,這時,你想沒想過要騎它? ma!ma!ma!我飛快地跑著,其實不是我在跑,是蹄子和腿自己在跑,是馬的思想在跑。風貼著尖削的耳呼嘯著,青草的芳香使我醺醺欲醉,我在我的脊溝裡飛跑。飛越障礙,飛,四蹄騰空,白色的,硬木橫杆,越,橫杆被我的鼻尖觸著,伸展腰肢,猶如一道流水緩緩飄落,障礙,飛過障礙,蹄子又觸著了清香撲鼻的草地,彈性是那般豐富,奔跑是這樣好,四蹄滾滾但有條不紊。我繃緊了。什麼都在飛動。ma!馬,你的背痛不?我的背被他的屁股墩了一下子,一種針刺般的感覺沿著我的脊椎像電一般傳開。 直到這時,兩匹馬還是齊頭並進。 昨天夜裡,黃鬍子把鞍子拆開,紅馬憤怒地噴著響鼻,豆油燈上結了個豆大的燈花,進然炸開,滿屋油香,滿屋燒鈔票的味道。小老舅舅偷覷著黃鬍子的舉動。只見他從牆縫裡掏出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剝開,剝出四根紅鏽斑斑的大針。燒鈔票已令小老舅舅驚詫不止,黃鬍子拿出大針,小老舅舅已是恐怖難忍了,他悄悄地把身體再往黑影裡縮。黃鬍子提著針,顯得猶豫不決的樣子。他把針紮進馬鞍的棉皮夾層裡。ma!紅馬在黑暗中頓著鋼鐵的蹄子,院子裡的樹木婆娑而響,有一個幽靈在黑暗中遊蕩。黃鬍子警覺地豎起耳朵,聽著院子裡的動靜。聽一會動靜,又低頭看馬鞍。小老舅舅看到他把針插進去拔出來拔出來插進去的良久不止,好像要用馬鞍上的棉布擦拭針上的紅鏽,那四根針上的鏽其實也被擦掉了不少。這種單調乏味的動作,無疑是催眠的良藥,小老舅舅不知何時睡著了。醒來見一切如常,竟懷疑自己做了一夜噩夢。 雙馬跑到盡頭,又繞著那兩個騎馬樁立的士兵竄了回來,這時紅馬黑馬還是齊頭並進。 席棚裡,「夜來香」與玫瑰並坐,玫瑰臉色難看,脂粉被淚水破壞。 她聞到「夜來香」身上有一股艾蒿的香氣。 黃鬍子蹲在席棚一側,眯著眼,看那從遙遠處滾過來的兩匹馬。 眼見著紅馬領先了一個馬頭,看客們發出興奮的嚎叫。黃鬍子蹲著,像一塊黑石頭。 小老舅舅,據你猜測,黃鬍子是希望支隊長贏還是希望高司令贏? 見鬼見鬼!我又不是他腦子裡的蟲子,他想什麼,我怎麼能知道? 我們飛越障礙。黑馬落在我的身後,我的屁股感受到它噴出的熱氣。飛越。飄落。有尖利的針紮在我的背上。落地時他的屁股猛墩在鞍子上,尖銳的痛楚使我痙攣起來,全身拘禁,四蹄雜亂無章。 黑馬呼嘯而過,它的尾巴像一把黑掃帚在我眼前晃動著。他用皮鞭抽打著我的臀,他的臀也開始用力來墩我。 紅馬的突然落伍使看客們大驚。兵們狂呼:「玫瑰!玫瑰!輸了玫瑰!」 玫瑰掩面抽泣。 黃鬍子蹲著不動,像一塊黑石頭。 啄木鳥篤篤地敲著樹幹。 紅馬煩躁地尥起蹶子來,支隊長的身體前仰後合,他手裡的皮鞭像雨點般落在紅馬的臀上。 ma!天可憐見!最後一根橫杆就在面前,黑馬載著高司令一下子就蹦了過去,馬,紅馬,我失去了勇氣,但一股強大的力量催著我飛躍,不容我從杆下穿過去,不容許我繞過去,但這道橫杆我是註定飛不過去了。 小老舅舅看到紅馬愚笨地跳起來,跳得很高,支隊長橫長在馬背上,小老舅舅感到眩暈,急忙眨了一下眼,眨眼的工夫,紅馬從空中跌下來,連草地都震動啦。 高司令騎著黑馬跑到終點。越過終點往前跑了好長一段,他才把馬彎過來。他跳下馬,雙手高舉,呼叫著:「我贏了!我贏了!玫瑰歸我啦!」 紅馬跌落之後,黃鬍子站起來,伸頸往落馬之處張望,這時他聽到席棚裡一聲尖叫,玫瑰暈倒了,也沒人去救。「夜來香」氣憤地罵起來。 幾個兵向橫杆下跑去。 你沒近前看看?小老舅舅。 我也去了。紅馬躺在地上,渾身哆嗦著,深藍的眼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滿眼裡都是淚。ma!ma!ma!兩個兵把支隊長拉起來,他臉色像泥土一樣,額上流著血。站起來後,他懵懵懂懂地轉著圈,嘴裡嘈嘈雜雜地罵著。他的腰弓著,渾身顫抖,滿臉皺紋,好像突然老了幾十歲。馬的藍眼裡滿是淚水。 「啊哈哈哈!」高司令挺著胸脯,揚著鞭子走過來,他大笑著,臉色如著釉的黑瓷,「老弟!你輸啦!哈哈!你把玫瑰輸啦!」 支隊長掏出手絹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拿掉手絹後,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用馬靴踢了紅馬一腳,說:「媽啦個巴子,見鬼啦!」 這時她蘇醒過來了。高司令就走上去抱她。她掙扎著,哭叫著。 高司令親切地說:「寶貝兒,俺老高不會虧待你。」 「夜來香」氣洶洶地嘟噥著,自己爬到黑騾上,用腳後跟踢幾下騾肚,騾子轉一個圈,慢吞吞地走了,沿著草地的邊緣,見垂楊柳也不拐彎。 這時無人理睬癱倒在地上的紅馬了。大家湊上去,圍成一個鬆散的圓圈,看著高司令費神費力地想把玫瑰弄到黑馬上去。 「寶貝兒,別哭啦,上馬吧,上馬,」高司令親呢地說著,「上馬,你看咱的小黑馬,雪裡站,是匹活龍駒,咱倆騎一匹馬,俺抱著你,保你不落馬。」 高司令拖拉著玫瑰,在拖拉過程中,他的胖胖的小黑手不斷地摸著擰著她的臉和胸。她尖利地哭叫著,抓著,撓著,她的指甲把高司令的臉皮抓破,留下幾道粉紅色的痕跡。 高司令有些惱怒,他用手摸著臉,臉上滲出的蛋黃色的液體沾在他的手上。他說:「你不走?老子斃了你!」 高司令把手按在槍把子上。 玫瑰驚惶地後退著。 高司令揮揮手,說:「捆起她來,這個臭娘們!」 那些兵走過去,擰住了玫瑰的胳膊。 玫瑰哭著,呼喚著支隊長的名字。 小老舅舅,她畢竟是你的親娘,她那樣哭叫,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小老舅舅說,我反應什麼?支隊長和黃鬍子都不反應,我反應什麼! 小老舅舅蹲在紅馬身邊,看著紅馬的眼睛。 你當時心裡想什麼? 我能想什麼?我只能看馬的眼。 馬眼裡汪著淚水。墨水河裡流著渾濁的水。十幾天前剛下過幾場大暴雨,河邊上的沙土被抽打得堅硬如石,有的地方留著瀉水的痕跡。沙裡淤積著幾隻死去的小鳥,連日日頭曬,鳥早臭了。馬牙山上積雪幾個月前就化盡了,山石和松樹一種顏色。到處都是鳥叫聲,草的腥香使人噁心。小老舅舅想吐。他的頭皮刺癢,紅馬的肉一陣陣哆嗦著。它的脊樑骨扭斷了吧。馬的皮上一片片閃光的汗水,有幾線紅血從鞍子下流出來。ma!ma!支隊長的屁股墩在鞍子上,墩一下,那四根大針就下紮一點,終於紮進了我的脊樑。 支隊長走到高司令面前,說:「這次不能算數!」 「什麼?!」高司令發怒了,吼叫,「你他娘的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這次不能算數,」支隊長膽怯地說,「因為我的馬出了毛病。」 「狗屁!」高司令罵道,「不會鳧水賴那玩意兒掛藻菜!」 「確實是我的馬出了毛病,」支隊長啞著嗓子,「本來我是跑在你前頭的。」 「少跟我噦嗦!」高司令拍了一下槍套,「你要是認輸,求情,沒准我還把她還給你,跟我耍賴?我殺了她也不給你。」 「把她捆上,弄回去!」高司令跳上馬,夾夾腿,黑馬開走,他又在馬上回頭,對著支隊長啐一口,說,「你們他娘的軍部裡都是一群混帳東西!」 高司令打馬飛跑了。玫瑰被弄在一匹馬上,四周被馬兵們簇擁著,跟在黑馬後跑起來。 玫瑰的哭叫聲把馬蹄聲都蓋住了。 那彪人馬雲團般飄走,見垂柳就拐彎。玫瑰的顏色在樹林子閃爍著,一會兒就不見了。 草地上的看客也漸漸散去,只留下三個人和紅馬。 支隊長六神無主地徘徊著,咕嚕咕嚕地說著話,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 你還守著紅馬一動不動? 我還守著它。ma!ma! 小老舅舅看到支隊長往紅馬這邊走過來了。他的兩條腿又細又長,微微有點瘸,一定是從馬上掉下來摔的。他蹲下,察看著紅馬。 他突然跳起來,提著馬鞭向黃鬍子撲過來。他罵著,跳著,把蛇皮馬鞭抽到黃鬍子的臉上,脖子上。 黃鬍子喉嚨裡忽然發出一聲長嘯,很像老虎的叫聲。你聽過老虎的叫聲嗎?你為什麼又哆嗦?支隊長驚怔著,停下馬鞭,看著黃鬍子的臉。黃鬍子齜著牙咧著嘴,眼珠子通紅,鼻孔裡紅毛乍開,一步步逼上來。支隊長伸手掏出左輪槍時,黃鬍子像牆壁一樣倒在他身上。支隊長被壓在地上。兩人喘著粗氣,翻著滾著撕著咬著,把草地都壓平了一片。 你趕快上去呀! 支隊長總想掏那支左輪槍,精力不集中,吃了大虧。黃鬍子瞅個空子,一口就把支隊長的耳朵咬掉了。支隊長丟了耳朵,更不濟了。 黃鬍子卡住了他的脖子,死命地往地下按,把骨頭都捏碎了,把支隊長的舌頭都擠出來了,紫紅紫紅的,要多嚇人就有多嚇人。 後來,黃鬍子站起來,他一站起來就晃蕩,晃蕩,晃蕩,一頭栽到草地上…… 大外甥,掙你盒煙真是不容易,舌頭都磨起了泡!啊,你真糊塗還是假糊塗?玫瑰肚裡那個孩子就是你的娘,支隊長,自然是你的姥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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