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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管他是誰的呢?」支隊長有些不耐煩起來,「再說,我們一定能贏。這匹馬越來越靈,你瞧黃鬍子把它收拾得多漂亮!像個要上轎的大閨女。」

  小老舅舅發現,黃鬍子不停地斜眼看著掛在牆上的鞍具,斜眼偷看,他鼻孔裡那兩撮紅毛一伸一縮,我知道,那怪物又開始吸食他的腦漿了。

  黃鬍子斜眼盯著那嶄新的馬鞍子,他鼻孔裡那兩撮紅毛顫抖著,我知道,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知道還要我說幹什麼?真是!啊,啊。頭天夜裡我就知道。鍋裡炒馬料,炕熱得像鏊子。支隊長走後,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黃鬍子也睡不著,他坐在炕前的凳上玩了一陣那個金燦燦的打火機,後來就把打火機扔到馬尿裡去啦。

  一燈如豆,照著幽暗的馬廄。紅馬在燈影裡顯得高大威武,馬的大影子在伏滿壁虎的牆上晃動著。小老舅舅睡不著,但也不敢翻騰,怕惹得黃鬍子動怒,只好把身體使勁貼到牆壁上取涼,壁虎生有吸盤的腳在他身上爬行著。他看到黃鬍子的兩隻眼像兩粒火星一樣,疲倦地閃爍著。那兩隻大手,巨大的手在燈的影裡哆嗦著,一支紙煙笨拙地夾在指縫裡,煙灰有一寸長了,還遲遲不落。黃鬍子一動,煙灰落了,小老舅舅看到黃鬍子站起來,還以為他要上炕睡覺呢,便趕緊把身體使勁往牆壁上貼,一隻壁虎受擠,伸出舌頭啄了小老舅舅一口,便箭一般射向牆壁高處,黑暗中壁虎爬動的沙沙聲傳進小老舅舅的耳朵,發出嗡嗡的回聲。紅馬咀嚼草料的咯崩聲被突然放大了幾十倍,馬的長屁像軍號一樣悠長洪亮,一股腐草的味道撲鼻。黃鬍子沒有上炕,卻掀開了炕席,拿出了幾疊綠色的票子數起來,在燈影裡,什麼都飄忽不定,恍如幽靈,形影混淆,難辨真假,黃鬍子的臉大如團扇,兩眼放出的光比燈火還要亮。他用手指數綠鈔票,數幾張就把食指放到嘴裡沾點唾沫繼續數。起初小老舅舅還跟著黃鬍子的手指悄悄數,數著數著就亂了套,其實黃鬍子也數亂了套;後來,小老舅舅愈數愈迷糊,漸漸要入睡的光景,一團亮光把他耀醒了。他看到黃鬍子手裡擎著一張燃燒的綠鈔票。鈔票在火中彎曲著,火光照著黃鬍子的臉和眼,他鼻孔裡那兩撮紅毛抖動著。我知道那怪物又開始吸食黃鬍子的腦漿了。火苗舐著黃鬍子的手指,發出一股熟肉味。火滅了,那片捲曲的紙灰還有暗紅未盡,劈劈地響著,往地上落去。

  「我們一定能贏的,你瞧,紅馬都有點著急了,黃鬍子也著急了。」

  支隊長說:「你好久都不出門啦,今兒個也該出去散散心。」

  黃鬍子斜眼看著鞍具。

  「黃鬍子,備馬吧!」支隊長從北屋裡跳出來。

  她也跟出來了。

  黃鬍子垂著頭,只有鼻孔裡……他好像誰都不看,雙手托著馬鞍,輕輕地放在紅馬的背上。

  支隊長本來就俊,從北屋跳出來時更是拔尖的俊,真是個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出色的好小夥子。他腰紮寬皮帶,大熱的天還戴著一副白羊皮手套。在梨樹下,他抬手撕下一個小梨子,咬了一牙就扔掉了。

  你說過那天你是去看過賽馬的,小老舅舅。

  你就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

  你見過一等的好馬鞍子沒有?

  沒見過。

  那怎麼給你說呢?

  黃鬍子又點燃了一張綠鈔票,火苗子,紅綠相間的火苗子像小蛇一樣沿著鈔票的角飛快地往上爬,又燒著了他的手,牆上的壁虎都抖擻起來。

  「走吧,今天都去。黃鬍子,你甭克搐臉,我虧待不了你,」支隊長看看坐在門檻上的小老舅舅,說,「小雜種,你也去。」

  支隊長攜著她的手在前,黃鬍子牽馬在後,我在最後,黃鬍子鼻孔裡……吸食腦漿,不噦嗦了,狗都不想聽了。

  廂房裡一股燒錢的味兒,煙把蚊子都嗆跑了。

  那彪人馬是與我們同時到達比賽集合點的,人好久不見,見面感到親熱,馬也是一樣。你信不信?信不信都由你。

  我怎麼敢不信呢?

  高司令坐騎一匹黑馬,這也是一匹龍駒,通體像煤炭一樣,只有四隻蹄子是白的,號稱「雪裡站」。這匹馬遠近聞名,年年比賽跑第一。支隊長的紅馬噅噅地叫著,高司令的黑馬和高司令的隨從們的馬也都噅噅地叫起來。

  草地上早就紮好彩棚,是用葦席紮的。你怎麼老是要刨根問底呢?我怎麼會知道葦席是從哪裡買的呢?你管這些閒事幹什麼?高司令叫高什麼?你混蛋!我知道他叫「高什麼」?他就叫高司令,大傢伙那時都這樣叫,到如今我難道還能給他變個名字不成!他又不是我的兒,我怎麼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兒子又怎麼著,兒大不由爺娘,叫狗叫貓叫野兔子都是他自己的事……

  小老舅量。您得理也要讓人麼,我不問啦還不行嗎?高司令是個矮胖子,滿臉黑油,與他的坐騎仿佛一個娘養的。矮歸矮,胖歸胖,但他上馬下馬卻輕捷便當得很。他人也不難看,別看黑胖,人家黑得勻稱,胖得瓷實,人家天生是當官享福的材料。高司令穿一身黑軍裝,戴一副黑手套,一嘴黑牙齒,像鐵鑄的一樣。他說話聲若巨鐘,喜歡放聲大笑,還喜歡跟小孩子逗趣,口袋裡裝著花花紙裹著的洋糖,見了長得好看的小孩就給糖吃。這不跟日本鬼子一樣嗎?怎麼會跟日本鬼子一樣呢?

  幾十個兵們聚在一起,握手寒暄著,都張著嘴,金光交叉掃射。

  所有的植物都不遺餘力地把氣味噴吐出來,草地上蒸騰著使人頭暈的腥味。

  高司令的寶貝兒「夜來香」騎在一匹黑騾上,黑騾背上搭著大紅猩猩氈,兩個兵把她架下來,可能是兩個兵架她下騾時碰到了她夾肢窩裡的癢癢肉,她咯咯地笑起來,所有的人都循著笑聲看她。

  支隊長偷眼斜視著她,「夜來香」。

  「夜來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很白,眼睛不大,但水汪汪的像兩粒葡萄。她的奇妙處在屁股,她的屁股使勁往上翹著,放上顆雞蛋也難滾下來。

  「寶貝,」高司令摸著「夜來香」的下巴說,「你願意我贏還是願意我輸?」

  「夜來香」抿著嘴,直瞪著滿臉赤紅的支隊長說:「我願意你輸!」

  高司令抬手拍了「夜來香」一個嘴巴子,半假半真地罵道,「臭嘴娘們,嫌俺老高長得醜?你願意我輸,我偏要贏!」

  「老弟,看俺老高怎樣摘你的玫瑰花。」高司令打著哈哈,轉到玫瑰面前,玫瑰躲到支隊長身後。「小美人,還嬌羞嬌羞的呢!待會跟著俺老高去吃香的喝辣的!」

  支隊長和「夜來香」用眼珠子打著信號,那群兵都抽著煙,打著哈哈,馬兒們戴著鐵嚼子,困難地啃著青草的梢兒。看熱鬧的百姓們都遠遠地站著,一個個瘟頭瘟腦。被毒日頭曬的。

  黃鬍子低垂著頭,立著,拉著馬韁,像一根拴馬樁。他鼻孔裡那兩撮紅毛抖動著,對,吸食腦漿。現在想起來,那群瘟頭瘟腦的百姓們不知道怎樣笑話黃鬍子沒出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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