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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腳下的沙崖被水淘空,懸空部分已見出下傾,沙粒簌簌下落,水面於大波浪上顯出細小漣漪,但俱是隨生隨滅。我為她駭怕,為她焦急,欲高叫提醒她時,卻因喉頭閉鎖失音。我聽到我的發不出的吼叫被憋在胸腔裡,變成一陣陣的腸鳴。我用力掙扎著,想讓聲音沖出喉嚨,使對岸那個秀色可餐的女子免遭險境。河裡確實,有無數,黑物漂遊;它們的身軀,時隱時現,一直露著的,是長長的頭。鱷魚!它們都張大了嘴,群集在危險沙崖下。它們的嘴裡,佈滿了,尖利的牙齒。

  在澎湃的浪濤聲中,間或響起鱷魚們的焦灼的叩牙聲。未等到咀嚼食物它們就開始流淌眼淚,可能是它們聞到了肉的氣味。玫瑰玫瑰香氣撲鼻!這來自極其遙遠的回憶,又仿佛,從古老的墓穴裡發出的一串歎息。你看那女子,還是那樣渾然不覺地在危險沙崖上走著,她甚至在隨時都可能坍塌的危崖上跳起舞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典型的民族風格,全身上下都是弧形的線條。「世界有文化,少婦有豐臀」,危在腳下者,不知是何人。我還是盡力掙扎,手腳都暴躁地大動,但喉嚨被緊緊箝住,休想走漏半點信息。那女子比唐壁畫中描繪的豐臀高乳的女子要輕俏靈動得多,僅僅是服飾類似,又不盡似,終是夢中人物,形影不定,變幻莫測,幾如白雲蒼狗,令人又恨又憐。她團團旋轉著,但動作不疾不促,既舒緩又輕盈,看看就讓人賞心悅目,經久不敢忘懷。鱷魚們呼喚她,似乎都啞了歌喉。隔河的女子竟然唱起來,歌詞多暗喻男女之私,令人心猿脫索,意馬開韁,但都是肅然默立,拖著鐵鍊韁繩,靜聽那女子歌唱,如聽天籟。鱷魚眼淚流進了可。河裡漂木擠成一排排,與鱷魚們混雜一起,頃刻難分魚木,都紛分順流而下,但也有漂出幾十米又溯流而上者,在水邊上爬出半截身軀,後肢的絕大部分和尾巴的全部還浸在河水裡。它們的眼睛像霧濛濛的毛玻璃,射出渾濁、暖昧的光芒,使我周身發硬。當然,鱷魚身上最名貴的還是皮,我早就聽留學在金沙薩的表姐說,她拎的那只像巴掌般大的小包是用鱷魚皮製作的,真正鱷魚皮,絕非冒牌貨。其實我並不是十分討厭鱷魚,鱷魚下巴下的淺黃色皮膚神經質地顫抖著,造成一種瘋狂迷蕩的感覺。就如同被人搔著腳心而發不出呼嘯聲,我只能扭動著身軀,這不是痛苦也不是幸福,也許就是極度的痛苦與幸福,隔河相望,就是如此。她依然舞蹈之,歌唱之,但其跳舞的節奏漸慢,身腰與腿臂柔若無骨,衣服的顏色漶散,中和,呈一種淺淡的金紅,整個人宛若一匹綢緞在溪水中浣洗。其歌唱聲漸入淒涼之境,長歌當哭,我於是知道她心中定有大悲痛。那突兀懸空的危險沙崖一刻也不停息地傾斜著,下落著,起初是只有散粒的沙子把波浪打得簌索有聲,現在,大團大團跌落河中的沉沙濺起一簇簇大雪浪,發出轟轟的響聲。鱷魚們的耐性,等同於蛇的耐性,它們像一段段朽木,僵臥在水邊的沙礫上,只有那下頜的淺黃色的顫抖,向我透露著它們的忍耐。我多麼想高聲吼叫,但我的喉頭閉鎖,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是到了末日來臨時,她才停止舞蹈歌唱,背南面北,意味深長地對我莞爾一笑,如有一把牛耳尖刀剜破了我的心,潛藏心中數十年的舊感情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我早就認識你,不僅僅是似曾相識。玫瑰玫瑰!我終於喊叫了出來,但腳下一聲巨響,猶如山崩地裂,我競不知自己的腳下早已是危崖,那些鱷魚也如箭鏃般射水而來。

  外甥,你的臉色為什麼像死灰一樣?

  瘧疾折磨我,小老舅舅。

  第四章

  我對你說實話吧,金豆子,黃鬍子不是我的親爹,我的爹很可能也是一個吃青草的人。小老舅舅說,黃鬍子對我一點也不疼愛,他生氣時就要罵我:你這個吃青草的雜種!你這個青蛙配出來的雜種!

  多少年來,我總想到河那邊去找我的親爹,去吃一把青草,去探看一下那些手指間生著蹼膜、游泳技術驚人的兄弟們,但我總是過不了河。我手指間儘管也生著透明的蹼膜,但我對於水卻有一種天然的恐懼,別說見到河水,只要是嗅到了河水的生猛的氣味,我就頭暈眼花,雙腿抽筋。我常常在夢裡見到我的親爹,他像驢騾一樣吃著青草,他像大魚一樣在水裡遊動著,當他在水中舉起手臂時,手指間的蹼膜就像鏡子一樣反射光線……小老舅舅眼裡閃爍著心馳神往的電光,比陽光還強烈。庭院裡那一樹如雪的白梨花像一團浮雲,經常遮斷我們的視線,梨的味道和形象在花的背後閃爍。

  傳說,你姥姥也遮遮掩掩地對我說過,她是從河那邊逃過來的,似乎是為了躲避一次嚴厲的懲罰。這些事,你娘沒對你說過?她是女的,你姥姥不便對我說的話,可能都跟你娘說了。小老舅舅臉上似有怨恨和嫉妒之意。我連忙解釋,為了澄清母親也為了安慰小老舅舅。沒有沒有,俺娘對俺姥姥家的事隻字不提,我每每要問時,總是挨她的罵。

  雪水融化之後,河水暴漲,黃鬍子在河邊放馬,看到對岸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向著河水撲過來,但她剛到水邊就跌倒了。

  他不顧雪水寒徹骨髓,遊過河去,把她背過來。黃鬍子雖然手上無蹼,但泳技超群。他只手牽著女人,只手分撥湍流,頭腦冷靜,臨危不懼,躲閃著鱷魚狀漂木的衝撞。過河之後,她躺在綠草地上,衣服都緊貼著皮肉,好像沒穿衣服。吃青草的女人都生著又高又尖的乳,黃鬍子用手輕輕地按了按它們,好像要辨別一下真假。她的肚子也是凸著的。黃鬍子把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感覺到了胎兒的跳動。

  這是不是真的呢?小老舅舅,外婆生前沒明告你,你的爹,果真是一個吃青草的、指間生蹼的男人嗎?

  這種事,只能猜,不能問。

  黃鬍子把她從河對岸背過來是真的。

  她在河對岸吃草家族的領地上就懷了孕是不是真的呢?

  難道這種事也是你該問的嗎?再說,河對岸有吃青草的人,也有不吃青草的人,何況,還有一群兵。

  總之,她是來路不明的女人,懷著孕,可見不是個正經女人。

  說這話你該進拔舌地獄!

  過了河,他和她一個躺著一個坐著,一直等到日光曬乾了衣服才開步走。綠草剛沒馬蹄,草間雪水汩汩,泥濘不堪。那時尚未建造庭院,村子也不能叫村子,幾架草棚裡,躲著黃鬍子這一類的人。

  泥濘遍地,黃鬍子把她背起來。一步步往前走。她始終未說話,臉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好像結著冰。

  黃鬍子背著她走過雪水氾濫的草地,小老舅舅說。一陣邪惡的痛苦咬著我的心,逝去的景象在腦的溝回裡迅跑。

  河溝裡雪水氾濫,山脈舒緩起伏,無尖銳的突出,十分柔和。漫坡與平地,俱覆蓋著綠草,紫色和白色的小花朵星星般點綴在像幽藍天幕般的草地上。遠處一群馬,近處一群羊,都像生長在草地上的斑斕植物,似乎從來沒有移動過。ma!ma!ma!我的心嘶鳴著,照樣不能把心裡話喊出口。雖有雪水潤澤,但遠處的沼澤裡,仍有泥炭在地下三十米處燃燒,青煙繚繞直上,愈上愈稀薄,如綾如紗,與遠處白頭的黛色青山濃淡相遇。我們鼻孔裡充滿生活氣息。水的氣味,羊的氣味,馬的氣味,燃燒泥炭的氣味,青草和鮮花的氣味,還有,苦澀的戀愛的氣味。

  ma!ma!ma!我的心一陣陣地吼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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