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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下一幕與上一幕驚人的相似,她被他背著穿越泥濘的草地時,我也背著一個女人跋涉在被雪水浸透了的草地上,如同做夢。我的赤腳早被雪水麻木了,心也涼得像冰,但思想如爐,精神如火。當我的腳踩在鮮花上時,心裡很驚悚,固然我的腳跟裝在我腿上的假腳差不多。小老舅舅,我無法告訴你,女人忽然從我背上消失,唯有馬群尚在,它們聚集在我周圍,愉快地吃著草。那匹唯一的紅馬,儼然是馬群裡的領袖。它的睿智的方形頭顱上鑲嵌著兩隻巨大的眼睛,從那裡邊,兩泓清水裡,我看見了白雲和天空,高山和草地,羊、馬、牧人,還有我蒼老的面容。

  我背著你穿越草地時,你的屁股,像兩隻蘋果,膨脹在我手裡。

  其實並無一絲一毫異樣的感覺,杯子破了,水漏光了,感覺也漏光了。

  一塊藍色的玻璃碎片在青草叢中閃爍。

  小老舅舅,她凸起的肚子壓在他的背上時,你有什麼感覺?如果那凸起的就是你的話。

  我看你也該抽支美國煙,省得犯困、走神、說胡話,小老舅舅剝開煙盒,對我說。外甥,我也不知道你聽明白了沒有,這事情的開始,這故事的開頭。你猜想的都對,一點也不錯。

  小老舅舅和黃鬍子下了大力氣侍弄那匹紅馬。他們從糧秣處領來黃豆、麩皮。黃豆炒焦後,又拿到碾子上輾成碎渣。穀草鍘成一寸,黃鬍子還嫌長。小老舅舅坐到鍘刀邊往刀口裡人草時,黃鬍子不斷地提醒他:「短點,短點,寸草鍘三刀,無料也上膘!」

  紅馬眼見著就胖了,馬眼裡有了勃勃生氣。支隊長更是欣喜,小老舅舅記不清有多少次,支隊長騎馬歸來時,對接馬去遛的黃鬍子,不但口頭嘉獎,且有物質獎勵。

  「黃鬍子,有你的!這馬跑得好極了!」支隊長拍著黃鬍子的肩頭,說,「簡直就是一把小胡琴!」

  黃鬍子牽著馬,咧咧嘴,乾笑兩聲。

  支隊長掏出煙來,自己叼上一支,遞給黃鬍子一支,黃鬍子接了,按著金打火機,點著煙,兩人鼻孔裡都冒著青煙,在雪白的陽光下,像兄弟倆一樣。

  「黃鬍子,好好喂它。六月裡要賽馬,跑第一名贏來高司令那枝『夜來香』,丟他的臉!我不會虧待你,老哥兒!」支隊長拍著黃鬍子的肩膀說。

  小老舅舅,你還能記起支隊長獎勵給黃鬍子一些什麼東西嗎?

  除了那疊綠鈔票,那盒綠紙煙。

  小老舅舅搔了幾下頭髮,說,大件的東西不多淨些零七碎八的玩意兒。我記得支隊長送給黃鬍子一個金子打火機光燦燦的,挺稀罕人。支隊長給黃鬍子好多錢,差不多半個月就給一次,但都不如第一次給得多。黃鬍子最稀罕的還是那個金子打火機。

  夜深人靜,小老舅舅說他躺在炒馬料炒得滾燙的炕上,怎麼也睡不著。北屋裡歡快的京胡聲和玫瑰香氣撲鼻的歌聲早停息了,他和她的鼾聲夾雜在樹枝樹葉的擺動聲中傳進來,風在遙遠的馬牙山的陰暗的松樹的影子裡漫遊,松雞啼聲響亮,發人深省;墨水河的浪潮拍擊沙灘,喋喋不休,像一個老人追憶往昔……草地上的小動物都在求偶,青草生長,野花開放,小老舅舅被火炕燙得睡不著,便想像夜的草地。紅馬嚓嚓地吃著草料,蚊蠅在黑暗中嗡叫,炒黃豆的香氣與乾草的香氣,馬糞的氣味,馬的氣味把黑暗填滿了。紅馬不時地頓著蹄,甩動著尾巴,噴著響鼻,也許是草料進了鼻孔吧?小老舅舅想像著紅馬的眼睛。

  黃鬍子一直坐在炕前的凳子上,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北屋裡又拉又唱時,他坐在凳子上吸煙,北屋裡熄燈睡覺時,他還坐在凳子上吸煙。他每隔兩頓飯工夫就給馬添一次草料,小老舅舅說,馬揚著頭,把鐵鍊子抖得嘩嘩響,馬焦灼地噴著鼻子,料叉碰撞得石槽響,馬嘴插進槽裡搶食豆料,被打退。饞鬼!等不及了,光吃豆料是不行的,馬是吃草的動物,不吃草就要得胃病。黃鬍子坐定之後就開始玩打火機,那個黃燦燦的金子打火機。「啪嚓!」打火機燃起了一股綠色的火苗。廂屋裡的黑暗被驅除出去,牆壁上伏著蒼蠅,梁頭上掛著蛛網,壁虎嗖嗖地爬行,火苗動搖不定,屋裡的一切也都動搖不定。紅馬的皮膚發出溫暖而神秘的光澤,馬眼像水晶一樣。打火機滅了,一切都黑暗了,但光明的印象還殘餘在小老舅舅的腦裡眼裡,他感覺到馬的紅光在黑暗中隱藏著,好像與紅馬分離,變成一隻狡猾又可愛的小獸。「啪嚓」,打火機又亮了,适才出現過的一切再次出現,蒼蠅、壁虎、紅馬,紅馬高大而輝煌,比白天威風好多,根根馬尾,都像金絲線一樣。打火機把黃鬍子也照亮了,小老舅舅偷偷地看著他:一蓬黃鬍子,也像亂糟糟的金絲線,兩隻大眼,露出綠幽幽的光芒。小老舅舅一見黃鬍子的眼睛出綠就想腹瀉,就如水牛見到明月而喘息。打火機滅了亮了、滅了、亮了……屋裡的一切都在光明與黑暗的交替中向前流逝,夜晚其實並不安靜。夜晚,黑暗裡,玫瑰開放。

  黃鬍子的打火機終於打不出火來了,起初還冒火星,後來連火星也不冒了。小老舅舅聽到黃鬍子站起來往院子裡走去,他很想爬起來跟蹤黃鬍子,但一陣困意襲來,早忘了炕熱,呼呼睡去,夢中咬牙切齒,不知玩什麼把戲。

  小老舅舅,你騎過那匹紅馬嗎?

  沒有!小老舅舅堅決地否認著,好像被我揭露了隱私一樣;他的臉陰沉著,顯得極不高興。

  我笑了笑,伸出纏著截瘧布條的手,觸了觸小老舅舅的手背。小老舅舅,黃鬍子騎過那匹紅馬嗎?

  大概……騎過吧……他狐疑不定地說著,然而,他又馬上抵賴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那會還是個孩子,一黑天就摸不著炕頭,黃鬍子經常夜半三更出去,不過好像從來沒牽馬。

  白天呢?白天他沒騎過嗎?

  也許騎過一次吧,我不知道,你也別問,我想,你一定想知道黃鬍子挨打的事吧?那也是紅馬倒黴的日子。

  支隊長每天上午都是騎馬出去的,到草地上去練騎術,有時也去辦公事。黃鬍子挨打那天,支隊長回來得很早,他騎馬進了庭院,按照老習慣,高叫:「黃鬍子!」

  那時你在什麼地方?

  我躲在廂房裡聽動靜呢,小老舅舅說,我哭得滿臉是淚。

  支隊長焦躁起來,連聲高叫:「黃鬍子,黃鬍子!」

  這時,就見黃鬍子彎著腰,滿臉焦黃,從北屋裡跑出來。

  支隊長冷笑一聲,扔下馬,提著皮鞭,走進北屋。北屋裡吵嚷一陣,啪啪幾聲鞭響,隨著,傳出低低的抽泣聲。

  黃鬍子拉著馬韁,在院子裡立著,像根木樁一樣,但他的目光是綠幽幽的,十分嚇人。

  支隊長提著馬鞭走出來,他白淨的臉發了紅,嘴角掛著冷笑。

  黃鬍子咧咧嘴,臉上浮起的好像是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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