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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梨花開放,群蜂勞作、嗡嗡嚶嚶聲裡,玫瑰甘美如飴,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好久好久好久,小老舅舅說,他才從地上慢慢爬起來。他爬起的動作逗人喜愛,天真純潔一如半歲嬰孩。他先把腰弓起來,然後同時往後收胳膊往前收腿,只有膝蓋和雙手著地,宛若一隻大青蛙,憨態可掬。不好!他突然又趴下啦,肚腹和頭面重重地趴在地上。我看出來他心裡有真正的痛苦,不是假裝出來的。孬好我跟他同睡東廂房,共同聞著紅馬的糞便味道。孬好我要叫他爹,我膽怯地走上前去,拉住他的堅硬的大手,說:「爹,我們該回家啦。」

  他順從地站起來,用冰涼的、沾滿泥土的大手把我的小手攥住,有氣無力地問我:「我要把你娘殺掉,你難過嗎?」

  小老舅舅臉色灰白,心裡好像並沒難過,眼淚卻突然流到了腮上。

  第二章

  「黃鬍子,你怎麼才回來?」支隊長站在正房門口,手持著左輪手槍,瞄著南邊粉牆上用墨筆畫出的靶子,看到我和黃鬍子牽著紅馬歸來,他垂下槍口,不滿意地問。

  就是那天下午,紅馬開始交了好運,黃鬍子像侍弄親兒,我像侍弄親爸一樣侍弄它,小老舅舅說。那匹紅馬到底是匹騍馬還是匹兒馬?梨花裡飛進一隻黃雀,黃雀把花瓣啄下來,牆外嗖嘍一聲響,一粒彈子擊中黃雀後穿花而過,落在房後去,黃雀垂直落地,掉在我和小老舅舅之間,雀睜著一隻眼,嘴裡吐血,綠羽裡翻出黑毛,數十片梨花飄飄降落。這些枉殺生靈的小雜種!小老舅舅寡淡無味地罵了一句。我撿起黃雀,欣賞著它纖細精巧的小腳爪,聽著小老舅的話:誰還記得清是匹騍馬還是匹兒馬!反正是匹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紅馬!一匹紅馬……小老舅舅灰色的眼珠流溢出心馳神往的色彩,空氣中突然充溢著馬牙山頂上融雪的味道,越過頹圮的舊牆,馬牙山頂白光閃爍,雪水下瀉,汩汩地灌溉著草地。河溝裡,渾濁的雪水奔騰。

  真是一匹駿馬。我的心也受著馬的濡染,「皮寒」消退,渾身疲乏無力。

  黃鬍子牽馬佇立,雙眼盯著地面。小老舅舅說我猜想那怪物又在吸食他的腦漿了。支隊長僅僅是不滿,似乎並沒動怒、甚至還有幾分慚愧的意思。後來他發怒是因為他看到了馬嘴上被勒破了的地方,他即使發怒也是溫文爾雅,嘴裡沒有半個髒字。

  「怎麼搞的?黃鬍子!你成心整治它?」支隊長的明亮馬靴跺得青磚甬道橐橐地響,「肚皮上的死毛也沒掃掉?」副官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用金鏈子拴著的金殼懷錶,臉色蒼白,掛著幾粒白色虛汗的鼻尖上有軟遝遝的味道,「一點鐘拉馬出去,四點鐘拉馬回來,黃鬍子你搞什麼鬼名堂!」他舉起槍來,對著白牆上的黑圈圈開了一槍。左輪槍響聲不大,但清脆得很,四壁回音,天空佈滿玫瑰雲。小老舅舅抖了一下,黃鬍子的頭卻垂得更低了。

  外甥,我活了五十好幾年,還從來沒見過像支隊長那般俏麗的男人,他活活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媳婦,那眉那眼都會說話,衣服又貼身合體,人是衣裳馬是鞍。皮靴皮帶皮槍套,金表金牙金鎦子。皮鞭皮手套。金筆金眼鏡。還有一手好槍法,一槍就崩落碗大一塊牆皮!

  我睡眼蒙嚨地望了一眼那道將倒未倒的牆,苦澀地打了一個呵欠。

  春日裡暖風怡人,花香濃郁,容易犯困,小老舅舅提醒我:大外甥你可別睡著。

  支隊長又開了一槍,自然又打落了碗大一塊牆皮。他把冒煙的手槍插進槍套,伸伸懶腰,踱到黃鬍子面前,小聲說:

  「黃鬍子,你是騎不好這匹馬的,這匹馬生來就是讓我騎的,你也別生氣,當然啦,我也不會虧待你就是了。」

  黃鬍子抬起頭來,嘴咧開,自然呲著黃牙,鼻孔裡的那兩撮黃毛又點點顫顫起來,那怪物又吸食他的腦漿了。

  支隊長從口袋裡掏出厚厚一遝綠色紙幣,遞到黃鬍子眼前。那時候的錢珍貴著哩,一張紙幣就能買一匹馬,支隊長遞給黃鬍子那兩遝子錢,足可以買個馬群!

  黃鬍子用肥厚的舌頭舔著開裂的嘴唇,小老舅舅個頭矮,目光平視過去,恰好看到黃鬍子牽著馬韁的手像一隻小老鼠樣抖動著,黃鬍子的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褲子。

  支隊長往前跨了一步,把那遝子綠幣塞到黃鬍子口袋裡,悄聲說:「想開點,有了這個就不愁那個,花完了再跟我要。」說完話,支隊長吹著口哨進北屋去了。他走到我身邊時,還用手拍了拍我的頭頂,小老舅舅說,支隊長的手保養得好極了,滑滑溜溜,像上等的綢緞。

  他眯起灰眼,好像在回憶綢緞的感覺。春天裡百花盛開,唯有玫瑰最美麗,玫瑰玫瑰!

  香氣撲鼻,從北屋裡溢出。一陣明朗的歡聲笑語過後,萬物都靜息了。西斜的大紅日頭戳在林梢上,烏鴉入巢,喜鵲在青色的樹影裡盤旋。北屋裡京胡響起,果然拉得有板有眼,支隊長手上功夫不凡。黃鬍子牽著馬走出庭院,小老舅舅拖著一柄竹掃帚跟在馬後。日頭把那馬照得像塊火炭一樣,馬尾散開,宛若一匹抖開的好綢緞。

  伴著京胡的板眼,我看著黃鬍子掃馬。小老舅舅說,你睡著了嗎,大外甥?

  第三章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發」。這話是一星半點也不錯。紅馬就是那時交了桃花運,兩個月就胖得像根紅蠟燭一樣,黃鬍子是養馬的專家。小老舅舅不滿意地嘟噥著,金豆大外甥,你還想不想聽啦?我說得滿嘴冒白沫,你卻打起呼嚕來了!當然了,也怨我把事情講得沒根沒梢。

  早年,支隊長沒來那時,我還在你外婆肚子裡,也許還早,我連你外婆的肚子都沒進,馬牙山上雪水融化,墨水河裡濁浪翻滾……小老舅舅,小老舅舅……你跑到哪裡去了?眼前飛舞著雪花般的梨花,杏花般的雪花,馬牙山上白雪融化了。

  馬牙山上白雪融化……直到這時——那生滿暗紅觸角的怪物也吸食我的腦漿的時候,小老舅舅那猶如夢囈的閒言碎語,還是強制性地進入我的耳道,又完全無效地從我的嘴巴裡溢出,消逝在陽春天氣正午、藍色的氧氣和紫色的光線裡。連烏鴉都知道,長句,是文學的天敵;戀愛,是殺人的利器。最該歌頌的是母親,如果,母親對不起爸爸呢?你果真就要睡嗎?金豆,我的大外甥?我似乎感覺到小老舅舅黏黏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臉,我努力睜開眼:馬牙山上的積雪融化,草地上流淌著冰涼的雪水,但青草畢竟綠了。山頂上的雲,真如牡丹花開,河道裡雪水湍急,衝動沙堤陷落,跌宕處深旋如鬥,一株枯樹,半臥在灘上,黑黑的,嚇人,因它像煞吃人的鱷魚。一個憔悴、瘦弱的少婦在濁流滾滾的墨水河對岸徘徊著,臉上滿是憂愁,眼瞼上和嘴角上,留著墮落過的烙印,好像一個被欲望的鈍齒咀嚼良久又吐出來的女人。誰說夢是無顏色的?她下身穿一條黃色的、印滿了眼睛圖案的肥腿褲子,上身穿一件紅色的、系滿絨線小球的蝙蝠衫,有幾分像盛唐長安人物,高髻雲鬟,長眉細眼,額上貼滿花黃。我與她隔河相望,河水滔滔,虎嘯猿啼。腳下的沙灘一塊塊往河水中坍塌。她腳下的沙灘也在坍塌,我發覺了,她卻渾然不覺,而且走得離水邊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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