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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說:「還要怎麼慢?我去公社看電影,20分鐘就能跑到。」

  杜大爺說:「已經夠快了,不要不知足。歇歇,吃點東西。」

  我們把雙脊拴在井邊的大柳樹上。我解開了包袱,杜大爺解開了書包。杜大爺從書包裡摸出了一塊玉米麵餅子,我從包袱裡也摸出了一塊玉米麵餅子。我摸出了一根大蔥,他也摸出了一根大蔥。我摸出黑醬他也摸出黑醬。我們兩個的飯一模一樣。吃了飯,杜大爺從書包裡摸出了一個玻璃瓶子。玻璃瓶頸上拴著一根繩。他把繩抖開,將瓶子放到井裡,悠一悠,蕩一蕩,猛一鬆手,瓶子一頭紮到水裡,咕咕嘟嘟一陣響,灌滿了水就不響了。杜大爺把灌滿水的瓶子提上來。我說:「杜大爺,您真是有計劃性。」

  杜大爺說:「讓我當生產隊長,肯定比麻子強得多。」

  我說:「當生產隊長屈了您的才,您應該當公社書記!」

  杜大爺說:「可不敢胡說!公社書記個個頂著天上的星宿,那不是凡人。」

  我說:「大爺,您說,我要有個爹當公社書記,我會怎麼樣?」

  「就你這模樣還想有個當公社書記的爹?」杜大爺把瓶子遞給我,說,「行了,爺們兒,別做夢了,喝點涼水吧,喝了涼水好趕路。」

  我喝了一瓶涼水,肚子咕咕地響。

  杜大爺又提上一瓶水,將瓶口插到牛嘴裡。水順著牛的嘴角流了出來。

  「無論如何我們要讓它喝點水,」杜大爺說,「否則它病不死也要渴死。」

  杜大爺又從井裡提上一瓶水,他讓我把雙脊的頭抬起來,讓它的嘴巴向著天,然後他把瓶子插到牛嘴裡。這一次我聽到了水從雙脊的咽喉流到胃裡去的聲音。杜大爺興奮地說:「好極了,我們終於讓它喝了水,喝了水它就死不了了。」

  我們離開柳蔭,重返沙石路。初夏的正午陽光其實已經十分暴烈,沙石路面放射著紅褐色的刺眼光芒。我建議歇一歇,等太陽落落再走。杜大爺說多歇無多力。而且他還說陽光消毒殺菌,而且他還說其實雙脊凍得要命,你難道沒看到它渾身上下都在打哆嗦嗎?我相信杜大爺的生活經驗比我要豐富得多,所以我就不跟他爭辯。我更希望能早些到了公社獸醫站,讓雙脊的病及時得到治療,我其實是個善良的孩子。

  我從路邊拔了一把野草,編成一個草圈戴在頭上。我看到杜大爺的禿頭上汪著一層汗水,便把頭上的草圈摘下來扔給他。杜大爺接了草圈戴在頭上,說:「你這孩子,越來越懂事,年輕人,就應該這樣。」杜大爺一句好話說得我心裡暖洋洋的。我說:「大爺,您活像個老八路!」杜大爺歎息道:「人哪,可惜沒有前後眼,要有前後眼,說什麼我也要去當八路。」我問:「您為什麼不去當八路呢?」他說:「說句不中聽的話,那時候,誰也看不出八路能成氣候。八路穿得不好,吃得也不好,武器更不好,就那麼幾條破大槍,槍栓都鏽了,子彈也少,每人只有兩粒火,打仗全靠手榴彈,手榴彈也是土造的,十顆裡鐵定有五顆是臭的。國軍可就不一樣了,一色的綠嘩嘰軍裝,美式湯姆槍,紅頭綠屁股子彈開著打,那槍,打到連發上,哇哇地叱脆生生地,聽著都養耳朵。手榴彈一色是小甜瓜形狀,花瓣的,炸起來驚天動地,還有那些十輪大卡車才能拖動的榴彈大炮,一炮能打出五十裡,落地就炸成一個灣,灣裡的水瓦藍,一眼望不到底。爺們兒,那時候不比現在,現在都打破頭地搶著當兵,那時誰也不願當兵。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嘛。就是當兵,爺們兒,我也不去當八路,要當我也去當國軍了。當國軍神氣,國軍吃得好,穿得好,還能關到銀兩。八路,不是正頭香主,爺們兒,說起來好像在撒謊,一直到了1947年咱們這塊地方還不知道八路的頭是誰,後來才聽說八路的頭是朱毛,後來又說朱毛是兩個人,還是兩口子,朱是男的,毛是女的。但那時誰都知道蔣介石,蔣委員長……」

  我說:「那你說說國軍為什麼被八路打敗了?」

  杜大爺說:「依我看,八路的人能吃苦,國軍的人不能吃苦。八路的人沒有架子,大官小官都沒架子,國軍的人架子大,國軍的大官架子倒不大,小官反倒架子大,官越小架子越大。俺家東廂房裡住過國軍一個少尉,連洗腳水都要勤務兵給端到炕前,但八路的團長還給俺家掃過院子。還有,八路的人不跟女人粘糊,我看他們不是不想,是不敢;國軍的人就不一樣了,見了漂亮娘們兒,當官的帶頭上。就這幾條,國軍非敗不可。」

  我說:「你既然看出國軍必敗,為什麼還不去當八路?」

  「那會兒誰能看出來?那會兒我要看出來肯定當了八路。」他說:「我要是當了八路,熬到現在,最次不濟也是公社書記,吃香的,喝辣的,屁股下坐著冒煙的。不過也很可能早就給炮子打死了。人的命,天註定,這輩子該吃哪碗飯,老天爺早就給我安排好了,胡思亂想是沒有用處的。人不能跟天對抗,我是很知足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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