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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真心盼望著雙脊趕快好起來,它不好,我和杜大爺就得不到解放。但雙脊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加重了。它的蛋皮流出了黃水,不但流黃水,還散發出一股惡臭。這股惡臭的氣味,把全村的蒼蠅都招來了。我們牽拉著他走到哪裡,蒼蠅就跟隨到哪裡。它的背弓得更厲害了。由於弓背,它的身體也變短了。它身上的毛也戰起來了,由於戧毛,它身上的骨節都變大了。它的淚水流得更多了。它不但流眼淚,還流眼屎,蒼蠅伏在它的眼睛周圍,吃它的眼屎,母蒼蠅還在它的眼角上下了許多蛆。它的蛋皮上也生了蛆。

  第四天早晨我們把雙脊拉到麻叔家門口。麻叔家還沒開門,我撿起一塊磚頭,用力砸著他家的門板。麻叔披著褂子跑出來,罵我:「渾蛋羅漢,你想死嗎?」

  我說:「我不想死,但是雙脊很快就要死了。」

  杜大爺蹲在牆根兒,說:「麻子,你還是個人嗎?」

  麻叔惱怒地說:「老杜,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連句人話都不會說了?」

  「你逼得我啞巴開口,」杜大爺說:「你看看吧,怎麼著也是條性命,你們把它的蛋子挖出來吃了,你們舒坦了,可是它呢?」

  麻叔轉到牛後,彎下腰看看,說:「那你說該怎麼辦?」

  杜大爺說:「解鈴還得系鈴人,趕快把老董叫來。」

  麻叔道:「你以為我不急?牛是生產資料,是人民公社的命根子,死個人,公社裡不管,死頭牛,連黨委書記都要過問。」

  杜大爺問:「那你為什麼不去請老董?」

  「你以為我沒去請?」麻叔道,「我昨天就去了獸醫站,人家老董同志忙著呢!全公社有多少生產隊?有多少頭牛?還有馬,還有驢,還有騾子,都要老董同志管。」

  杜大爺說:「那就看著它死?」

  麻叔搔搔頭,說:「老杜,想不到你一個老中農,還有點愛社如家的意思。」

  杜大爺說:「我家四個女婿,三個吃公家飯!」

  麻叔說:「這樣吧,你和羅漢,拉著雙脊到公社獸醫站去,讓老董給治治。」

  杜大爺說:「簡直是睜著眼說夢話,到公社有20裡地,你讓我們走幾天?」

  麻叔說:「走幾天算幾天。」

  杜大爺說:「只怕走到半路上它就死了!」

  麻叔說:「它實在要死,咱們也沒有辦法,連縣委書記都要死,何況一頭牛?」

  杜大爺說:「我去了,家裡那些牛怎麼辦?」

  麻叔說:「同志,不要以為離了你地球就不轉了,讓你去你就去,家裡的事就甭管了!」

  杜大爺說:「好好好,我去,醜話說在前頭,這牛要是死在路上,你們可別找找麻煩。」

  麻叔道:「還有小羅漢當見證人嘛!」

  第八章

  我們拖著雙脊,走上了去公社之路。

  我背著一個包袱,包袱裡包著一個玉米麵餅子,一棵大蔥,一塊黑醬。這是因為我要出門,家裡對我的獎賞。如果不出門,我的主食是發黴的地瓜幹子。杜大爺背著一個黃帆布書包,書包上繡著紅字,這是很洋氣的東西,在當時的情況下,只有知識青年才能背這種書包。我做夢都想有這樣一個書包,但我弄不到。杜大爺很牛氣地背著一個只有知識青年才有的書包拉著牛韁繩走在牛前頭,書包讓他生氣勃勃。我背著古舊的包袱,拿著一把破扇子跟在牛後頭。我用破扇子不停地轟著雙脊蛋皮上的蒼蠅。我扇一下子蒼蠅們就嗡地飛起來,蒼蠅飛起來時我看到雙脊那可憐的蛋皮像一團涼粉的形態、像一團涼粉的顏色。我剛一停手蒼蠅們就落回去,蒼蠅落回去我就只能看到蒼蠅。我們出了村,過了橋,上了通往公社的那條沙石路。誇張點說我們走得還不如蛆爬得快。不是我們走不快,是雙脊走不快。雙脊連站立都很困難,但我們要它走,它就走。它已經連續三天沒撈到趴下歇歇了,我猜想它的腦子已經昏昏沉沉。如果是人,早就活活累死了,累不死也就困死了。想想做頭牛真它媽的不容易。如果我是雙脊,就索性趴下死了算了。但雙脊不是我。我和杜大爺一個在前拉著,一個在後催著,讓它走,逼它走,它就走,一步,一步,一步更比一步難。

  太陽正響時我們走到了甜水井。甜水井離我們村六裡地。杜大爺說:「羅漢,咱爺們兒走的還不算慢,按這個走法,半夜十二點時,也許就到獸醫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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