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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們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胡扯著,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往前挪動。我們說累了,就沉默。在沉默中我們昏昏欲睡。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幅很有情調的畫面:一輪豔陽當頭照,沙石路在陽光下變成了金黃色,一個頭戴草圈、斜背書包的老頭子,迎著陽光眯著一大一小兩隻眼,肩膀上背著牛韁繩,神著黑色的脖子,一步一探頭地往前走著,像我後來看到過的在江上拉纖的船夫。在他的身後,是被韁繩拉得仰起來的牛臉。牛臉上有淚水還有蒼蠅。再往後是弓起來的牛背,夾起的牛尾。牛蛋皮太難看,就不要畫了。重點應該畫畫我。我很醜,我很醜卻缺乏自知之明,喜歡扮鬼臉,做怪相,連我的姐姐都曾經質問我的母親:娘,你說他怎麼這樣醜?簡直是氣死畫匠,難描難畫。母親對姐姐的質問當然不高興。母親說狗養的狗親,貓養的貓親,你們不親他,所以就覺得他醜。當然母親生了氣時也罵我醜。我趴到井臺邊上看自己的模樣,確實有些問題。譬如說我嘴裡生著一顆虎牙,姐姐說我鋸齒獠牙。我一怒之下,找了一把鐵挫,硬是一點點地將那顆牙挫平了。挫牙時整個牙床都是酸的,好像連腦子都給震盪了,但是為了美,我把那樣長的一顆虎牙給挫平了。我把這事說給村裡人聽時,他們都不相信,以為我又在胡說。我留著那種頭頂只有一撮毛的娃娃頭,臉上是一片片銅錢大的白癬,那時候男孩子臉上愛長這種白癬,據說用酸杏擦能擦好,我們就去偷酸杏來探,也沒見誰擦好過。我斜背著一個藍布包袱,穿一條大褲頭子,腳上拖拉著一雙大鞋,手裡搖著一柄破芭蕉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牛的蛋皮。我們都不好看,人不是好人,牛也不是好牛。但我們很有特色。如果願意,其實還可以畫畫路兩邊的樹。路兩邊的樹多半是楊樹,楊樹裡夾雜著一些槐樹。楊樹上生了那種名叫「吊死鬼」的蟲,它們扯著一根遊絲在風裡蕩來蕩去。路兩邊的麥子正在開花,似乎有那麼點甜甜的香氣。這幅圖畫固然很好,但我的肉體卻很痛苦。我頭痛,眼前有點發黑,口裡是又幹又苦,腳也很痛。但我的這點痛苦跟牛比起來肯定是不值一提。牛受的罪比天還高,比地還厚。它的頭不痛是不可能的。我們多少還睡了一點覺,可它卻一點覺都不能睡。現在我想起來,其實不讓間過的牛趴下是沒有道理的。即使是一條沒闖過蛋子的牛,讓它四天四夜撈不到趴下,也是一樁酷刑,何況它身受酷刑,大量失血後,又傷口發炎。它的腿已經腫了,它血管於裡的血也壞了,它那個像水罐一樣的蛋皮裡肯定積了一包膿血。與牛相比,我受的這點小罪的確是輕如鴻毛了。杜大爺難道就好受了嗎?他也不好受。他是68歲的人了,那時候68歲的人就是高齡了,也就是說,杜大爺的大部分身體已經被黃土埋起來了。他嘴裡的牙幾乎全掉光了,只剩下兩個特大的門牙,這兩個長門牙給他的臉上增添了一些青春氣象,因為這兩個門牙使他像一匹野兔,野兔無論多麼老,總是活潑好動的,一活潑好動,就顯得年輕。接下來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在路上撿到了一把刀子。

  那是一把三角形、帶長柄的刀子。因為我曾經在生產隊的苗圃裡幹過活,所以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把嫁接果樹使用的刀子。這種刀子很鋒利,跟老董同志使用的閹牛刀在外形上有些相似之處。我撿起這把刀子後,就忘了頭痛和腳痛,鬼使神差般地就想把雙脊那腫脹的蛋皮給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裡邊全是膿血。我聽到雙脊也在哀求我:兄弟,好兄弟,給我個痛快吧!我知道這事不能讓杜大爺知道,讓他知道了我的計劃肯定不能實現。借著一個小上坡,我捏緊刀子,心不軟,手不顫,瞄了個准,一閉眼,對著那東西,狠命地一戳。我抽刀子的動作很快,但還是濺了一手。

  杜大爺驚喜無比,說:「羅漢,你他媽的真是個天才!你這一刀,牛輕鬆了,我也輕鬆了。你要早來這麼一刀,雙脊沒准早就好了,根本不用到公社去……太好了……太好了……我見了老董同志一定讓他把你留下當學徒,我的眼光是沒有錯的,我看准了的人沒有錯的……」

  杜大爺折了一根樹枝,轉到牛後,將樹枝戳到牛的蛋皮裡攪著。牛似乎很痛苦,想抬起後腿蹬人。但它僅有蹬人的意念,沒有蹬人的力氣了。它的後腿抬了抬就放下了。它只能用渾身的哆嗦表示它的痛苦。杜大爺真誠地說:「牛啊牛,你忍著點吧,這是為了你好……」蛋囊裡的髒物嘩嘩地往外流,先是白的、黃的,最後流出了紅的。杜大爺扔掉樹枝,說:「好了,這一下保證好了!」

  我們拉著它繼續趕路。它走得果然快了一些。杜大爺從槐樹上扯下了一根樹枝,樹枝上帶著一些嫩葉,遞到它的嘴邊,它竟然用嘴唇觸了觸,有點想吃的意思。儘管它沒吃,但還是讓我們感到很興奮。杜大爺說:「好了,認草就好了,到了公社,打上一針,不出三天,又是一條活蹦亂跳的牛了。」

  太陽發紅時,我們已經望到了公社大院裡那棵高大的白楊樹。我興奮地說:「快了,快要到了。」

  杜大爺說:「望山跑死馬,望樹跑死牛,起碼還有五裡路。不過,這比我原來想的快多了,該說什麼說什麼,多虧了你小子那一刀,不過,如果沒有我那一根樹枝也不行。」

  我們越往前走,太陽越發紅。路邊那個棉花加工廠裡的工人已經下班,一對對的青年男女穿著色彩鮮明的衣服在路上散步。他們身上散發著好聞極了的肥皂氣味。那些漂亮女人身上,除了肥皂氣味之外,還有一些甜絲絲香噴噴的氣味。

  杜大爺對著我眨眨眼,低聲說:「羅漢,聞到大閨女味了沒有?」

  我說:「聞到了。」

  他說:「年輕人,好好闖吧,將來弄這樣一個娘們兒做老婆。」

  我說:「我這輩子不要老婆。」

  杜大爺說:「你這是叫花子咬牙發窮恨!不要老婆?除非把你閹了!」

  我們正議論著,一對男女在路邊停下來。那個一臉粉刺、頭髮捲曲的男青年問:「老頭,你們這是幹啥去?」

  杜大爺說:「到獸醫站去。」

  男青年問:「這牛怎麼啦?」

  杜大爺說:「割了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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