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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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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鬥兄: 大作與來信收悉。 《采燕》讀罷,浮想聯翩。小時候聽我爺爺說,有錢人家吃飯,那桌上擺著的都是一些駝蹄、熊掌、猴頭、燕窩什麼的。駱駝我是見過了,那肥大的駝蹄也許真好吃,但我無口福。我小時吃過一次二哥從生產隊的死馬腿上偷偷剁下來的馬蹄子,自然沒有名廚料理,由我母親放在白水裡加鹽煮,吃肉沒有多少,喝湯可以管飽。這頓馬蹄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難以忘懷,過年回家時兄弟聚會,還經常提起,好像那鮮美的味道還在舌尖繚繞。那是一九六○年,最困難的時候,所以才能留下如此深刻印象吧!熊掌嘛,前年一個企業家請我吃飯,最末一道菜端上來一盤黑不溜秋的東西,東道極鄭重地說:這是熊掌,剛托人從黑龍江弄回來的。於是便極興奮地夾了一筷子放到嘴裡,細細地品咂,感覺到粘粘糊糊的,不香不臭,與豬蹄子上的筋皮沒有什麼差異,心裡這麼想,嘴裡卻連說好滋味。主人挑了一點嘗了嘗,說:發得不好!然後又批評廚師不會做。我實在不知何為「發」,但又不好意思問。後來在北京請教了一位在飯店工作過的朋友,才知道「發」是怎麼回事。他還告訴我,我吃到的是幹制了的熊掌,所以要發。而新鮮熊掌是不需要發的。但製作亦不易,他說如得到一個新鮮掌,即要掘地作坑,用大塊石灰鋪底,把熊掌放進去,上面再用石灰蓋好,然後往石灰上澆溫水,使灰發熱泛開,即可把掌上的毛根除盡。他說吃熊掌要耐心,因為熊掌煨的愈爛愈好吃,所以晚上吃熊掌,清晨即應上鍋燉起來。這也太麻煩了吧!另外我記得我爺爺說過,熊冬天不吃食,餓了即舔掌療饑,所以熊掌是寶,這種說法我想大概沒什麼道理。至於猴頭,原先我以為是猴子的頭,後來才聽說是一種樹菌。這玩藝兒我沒吃過,但因胃病吃過不少「猴頭菌片」。近日在火車上碰到一位製藥廠的師傅,他說哪裡去搞那麼多猴頭菌?弄點木耳、蘑菇的加進去就不錯了。這使我吃了一驚,沒想到藥裡也摻假,藥裡都敢摻假,還有什麼是真的呢?最後,該說說這可怕的燕窩了,我沒有見過,也沒有吃過,以前讀《紅樓夢》,看到生肺病的林黛玉動不動就喝燕窩湯,所以知道是好東西,一般人吃不起。但我根本沒想到這玩藝兒那麼貴,我們辛辛苦苦工作半輩子,所發工資加起來還買不了幾斤燕窩。看了你的小說,我這輩子也不要吃燕窩了,貴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太殘忍了。我不是虛偽的「燕道主義」者,但一想到那唾血成窩的金絲燕,心裡就不是滋味。我的水平跟你小說中的「我老婆」差不多。我懷疑燕窩不像「我岳母」說的那般玄乎,香港人喜食燕窩,但街上走著的人裡,個頭矮小尖嘴縮腮者居多,我們山東人吃地瓜單餅大蔥,淨長了些大個子,街上美女雖不成群卻也隨處可見,由此可見,那玩藝兒的營養價值跟烤地瓜也差不到哪裡去,花那三那個黑色的侏儒中了槍彈後,身體猛地往上一竄,有騰空飛起之狀,但灼熱的彈頭已迅速地擊潰了他的中樞神經,使他依然活著的肢體陷入混亂。混亂的表現是:他並沒有發揮出他體內潛藏著的神奇能量,像酒博士的小說《一尺英豪》中描寫的那樣,飛起來,貼到天花板上,像一隻巨大的壁虎;相反的是,他的身體上躥了幾釐米後,便歪斜著從女司機的膝蓋上滑落下來。丁鉤兒看到他在地板上拼命地神展著身體,股上的肌肉繃緊,好像一條條在寒風中發抖的高壓電線。血和腦漿從他的頭上濺出來,肮髒地塗在打著蠟的柞木地板上。後來,他的一條腿像脖子上挨了刀的小公雞,有力地伸縮著,他的身體在這股力量的驅動下,相當流暢地旋轉起來。旋轉了大約有十幾圈的光景,他的腿不蹬了,緊隨著出現的情況是:侏儒身體拘禁,顫抖得十分劇烈。起初是全身顫抖,抖出索索的聲響,後來是局部地顫抖,他身上的肌肉群像看臺上訓練有素的足球迷製造的浪潮一樣,從左腳尖抖至左腿肚再至左股左臀左腰左肩繞過肩頭至右肩右腰右臀右股右小腿肚右腳,然後再反方向顫抖回去。好久,顫抖也停止了。丁鉤兒聽到侏儒排泄出一股氣體,拘禁著的身體突然舒展開來。他死了,像一條盛產於熱帶沼澤中的黑鱷魚。在觀察侏儒的死亡過程時,他一刻也沒停止觀察女司機。就在侏儒從她光滑赤裸的膝蓋上滑落下去那一瞬間,她仰面躺倒在那張鋼絲彈簧床上。床上鋪著潔白如雪的床單,淩亂地擺著一堆奇形怪狀的枕頭和靠墊。那裡邊填充著鴨絨,因為當她的頭砸在一隻四周鑲著粉紅色花邊的大枕頭上時,丁鉤兒看到幾根細小的鴨羽從枕頭上輕飄飄地飛起來。她的雙腿劈開耷拉在床下,身體仰著。這姿勢讓丁鉤兒心中的沉渣快速泛起,他憶起了與女司機的狂歡——緊追著來的是刻骨銘心的嫉妒,他用牙齒狠狠地咬住嘴唇,但胸中的邪火還是化作一絲絲痛苦的如同中彈未死的猛獸一樣的呻吟聲從牙縫裡鑽出來。他一腳踢開了黑色侏儒的屍體,提著青煙嫋嫋的手槍,站到女司機身邊。她肉體上的一切都喚起了他對她的戀愛和對她的仇恨,他希望她死了更希望她僅僅是嚇暈了過去。他捧起了她的頭顱,看到從微微張開的柔軟而沒有彈性的雙唇間洩露出來的那些貝殼般的牙齒閃爍出來的微弱的光芒。深秋的羅山煤礦的那個早晨的情景驀然出現在偵察員的眼前,那時候他感到她霸蠻地貼上來的嘴唇「涼颼颼的、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彈性,異常怪誕,如同一塊敗絮」……他看到在她的雙眉之間,有一個黃豆粒般大小的黑色洞眼,洞眼周圍分佈著一些鋼青色的細屑,他知道那是彈頭的細屑。他的身體搖晃著,又一次感到有一股腥甜的液體從胃裡爬上來。他跪在她雙腿前,「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使她的平坦的肚腹上增添了色彩,他驚恐萬分地想: 「我把她打死了!」 他伸出食指,觸摸了一下她雙眉之間那個彈洞。他感到那兒的溫度很高,彈洞的邊緣上翹著一些刺兒,噝兒噝兒地磨著他食指上的皮膚。那感覺很熟悉。他努力回憶著,終於回憶起兒時用舌尖舔冒出一半的新牙的感覺。緊接著他又想起自己批評兒子舔牙齒的情景:那個圓圓臉,圓眼睛,無論穿著多麼乾淨的衣服也顯得邋邋遢遢的小男孩大背著書包,脖子上胡亂系著紅領巾、手裡持一根柳條兒、用舌尖舔著牙齒走到了他的面前。偵察員拍拍他的頭頂,他揮起柳條抽著他的腿,不高興地說:討厭!拍我頭頂幹什麼?難道你不知道,拍頭頂會使人變傻嗎?他歪著頭,彎著眼睛,一副認真的模樣。偵察員笑著說:傻小子!拍頭頂不會使人變傻,但舔牙齒卻會使牙齒長歪……一股強烈的思念之情使他心中熱浪翻滾,他急忙把手指縮回來,淚水湧出的眼眶。他低聲呼喚著兒子的乳名,攥著拳頭、狠狠地擂著自己的額頭,嘴裡罵著: 「混蛋!丁鉤兒你這個混蛋,你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情!」 那個小男孩不滿地盯了他一眼,轉身走了。他那兩條結實的小腿快速地移動著,轉眼便消逝在穿梭般的車輛中。 他想,傷了兩條人命,死罪是難以逃脫了,但臨死之前要見見兒子。於是他想起省城,那裡遙遠得像天國一樣。 他提著槍膛裡只有一發子彈的手槍,跑出了一尺餐廳的大門。大門兩側的侏儒姐妹撲上來拉住他的衣角。他甩開她們,不顧死活,橫穿車輛如水的大街。他聽到身體兩側響起了一片難聽的、嘎嘎吱吱的緊急刹車聲。似乎有一輛車撞在了他的屁股上,他借著這股力量躥到了人行道上。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尺餐廳大門附近噪聲連天,人們在喊叫。他沿著鋪滿枯葉的人行道疾跑,恍惚感到是清晨時分,雨後初晴的天上佈滿血紅的雲霞。一夜的凍雨使地面滑溜溜,低矮的樹枝上沾著一層毛茸茸的冰霰,樹木變得十分美麗。似乎只是一轉眼的工夫他便跑到那條熟悉的石頭街道上。街道的排水溝裡升騰著乳白色的蒸汽,有一些豬頭肉、炸丸子、甲魚蓋、紅燒蝦、醬肘子之類的精美食品,漂浮在水面上。幾個衣衫襤褸的老人用綁著網的長杆打撈那些食品。他們嘴上都油漉漉的,面孔都紅潤,顯然從這些垃圾裡汲取了足夠的營養,他想。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突然把面孔歪曲得醜陋不堪,然後發出驚詫的叫聲,狼狽不堪地、連人帶車跌到道旁狹窄的水溝裡去。他們的車子和身體破壞了水的寧靜,把濃重的酒糟味道和動物屍體的惡臭攪動起來,熏得他直想嘔吐。他貼著牆根跑,傾斜的路面使他摔了跤。他聽到後面傳來亂糟糟的喊抓聲。他爬起來後回了一下頭,看到有一群人在跳著腳喊叫,並沒有人敢追上來。他的腳步慢了些,激烈的心跳使他胸腔劇痛。石牆那一邊就是他熟悉的烈士陵園,那些寶塔狀的長青樹露出半截雪白的樹冠,顯得格外聖潔。 他跑著想,我為什麼要跑呢?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能跑到哪裡去呢?但雙腿依然載著他跑。他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銀杏樹,樹下那個賣餛飩的老頭像根棍子一樣立在那兒,餛飩挑子冒著一團團的熱氣,老頭兒的臉在熱氣中時隱時現,宛若一顆醜陋的月亮在薄雲中穿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那老頭兒手掌裡還攥著他一顆用來抵押餛飩債的黃澄澄的手槍子彈。他想應該去把那顆子彈要回來,但餛飩的味道從胃裡泛上來,而且是韭菜豬肉餡的餛飩,初冬的韭菜味道鮮美,價格昂貴,他拉著她的手在省城的農貿市場裡買菜,郊區來的菜販子蹲在攤子後邊啃冷饃饃,牙齒上沾著韭菜。他看到老頭兒把手掌攤開,向他展示著那顆漂亮的子彈,霧中的臉上有一種祈求的表情。他想弄清楚老頭兒在祈求什麼,狗的吠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那條虎紋大狗像個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它的吠叫聲似乎在遙遠的地方、在遠方的野草梢頭滾動,在近處卻聽不到半點響聲,在近處他看到它奇怪地點著很沉重的腦袋,開合著大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於是就產生了一種夢一般的、鬼鬼祟祟的效果。雖是紅日初升的淩晨,光線竟也使葉片已相當稀疏的銀杏樹投下了斑駁陸離的淡影,在黃狗的身上罩上一些依稀可辨的網絡。從狗的眼神裡他感到它並沒有與他為仇的憤怒,它的吠叫,不是示威,而像一種友好的暗示或者催促。他胡亂跟賣餛飩的老漢叨咕了一句話,話一出口就被小風吹散了。所以當老漢大聲問他說什麼時他糊糊塗塗地說: 「我要去找兒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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