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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我岳母說其實她一進岩洞,最先讓她心馳神往的不是那高懸頭上的松脂火把,也不是被火把照耀的地小叔叔那張富有魅力的臉,而是那滿洞飛舞的金絲燕。它們被火光驚憂,紛紛飛出巢穴又不想遠離巢穴,洞中群燕翻飛,猶如山花爛漫,又似蝶群盤旋。燕聲啾啾,千聲萬聲,泣血啼血。我岳母說她聽出了燕啼聲中包含著的辛酸和憤怒。她的父親從她的頭上,駕著一根長長的青竹,悠到洞壁的一側,那裡有十幾個剛剛凝固的燕窩。她的爹仰著臉,頭上纏著一道白布,大張著兩個黑洞洞的鼻孔,臉色像烤熟的乳豬一樣。他伸出了那柄白色的刮刀,只一下,便把一隻燕窩削下,伸手接住,裝進了腰間的叉袋。幾個黑色的小東西掉下來,落在我岳母的腳前,啪一聲輕響,她低頭摸去,摸起幾塊破碎的蛋殼,蛋黃和蛋青沾在殼上。我岳母說她心裡很難過。她看到父親只靠著幾根孱弱的青竹,在幾十米的高空冒險采燕,她的心中也很難過。燕子一團一簇地撲向她父親的火把,仿佛要把那火把撲滅,保護自己的巢穴和後代。但火的威勢在最後的時刻逼退了它們。它們的羽翼在即將接觸到火苗時才疾速折口,藍色的燕羽在火光中閃爍。我岳母說她父親對群燕的騷擾置之不理,哪怕燕翅拍打著他的腦殼,他的眼睛依然盯著岩壁上的燕窩,並且用穩准狠的手法,把它們一個個削下來。

  一支火把將盡時,我岳母說她父親和叔叔們攀援著倚在洞壁上的青竹溜下來。他們聚在一起,引燃新火把,倒出叉袋裡的燕窩,堆在一塊白布上。我岳母說按照往常規矩,她父親只采一支火把的燕,剩下三支火把工夫,由他的弟弟們采,他在洞壁下看守著燕窩,防止惡鼠搶食,同時也休息那畢竟已經衰老的身體。我岳母說她出現在他們面前,使他們又驚又喜。她父親訓斥她為什麼私自進洞,她說一個人在洞外害怕。我岳母說她一說出「害怕」二字,她的爹立刻臉色大變,抬手扇了她一巴掌,說:閉嘴。她說她爹的手粘乎乎的,沾滿了燕窩的汁液。我岳母說後來她才知道,在洞裡絕對不允許說出諸如「跌落」、「滑倒」、「死亡」、「害怕」之類的字眼,否則將大不吉利。她挨了巴掌,嗚嗚地哭了。她的小叔叔說:別哭,燕妮,待會我給你逮只燕。

  他們每人抽了一鍋煙,用腰間的叉袋擦了擦身上的汗,便叼起火把,向岩洞的深處走去。我岳母說她父親說:既然你來了,看著貨,我再上去采一支火把。按規定,他們每天要采四支火把的時間。

  我岳母說她的父親叼著火把去了,她看到洞底有流水,水中有遊蛇,還有許多腐爛的竹竿與藤蔓,洞底的石頭上,積著一層厚厚的燕屎。她的目光追隨著她的小叔叔,因為他說要給她捉只活燕。她看到他沿著幾根青竹,飛一樣地爬到了十幾米的高處,找一處縫隙站住腳,再彎腰把腳下的竹子提上去,插住,又提上去一根竹,斜架在另一根竹上,再提上去一根,架住。三根竹便架構成一座令人驚心動魄的天橋。她的小叔叔踩著這搖搖欲墜的天橋,逼近了岩洞的穹窿,那裡有塊垂下來的蘑菇狀乳石,在那石上,有十幾個特大的白燕窩。當別處的金絲燕棄巢驚飛時,這裡的燕子不驚不飛,它們也許知道它們的巢建在了絕對安全的位置上。築成的巢裡,抻著兩隻機靈的燕頭,還有幾隻金絲燕,正倒懸在乳石上,頻頻擺動著頭顱,扯著潔白透明的絲線,編織著細膩優美的巢穴。它們也許不知道我岳母的小叔叔已經手把著、腳蹬著冰涼滑溜的岩石,像只可怕的大壁虎,一點一點地向它們靠攏。我岳母說金絲燕用八個朝前的爪子緊緊地把著岩石,辛苦萬端地咳唾築巢。它的短短的嘴巴像只靈巧的梭子,在弧形的平面上、快疾地編織著。扯一陣亮絲後,它們就把身體緊縮起,翅膀抖,尾羽顫,把珍貴的唾液從喉嚨裡咳出來,含在嘴裡,再扯亮絲。那些東西在空氣中轉瞬間便凝固成透明白玉。我岳母說金絲燕吐涎築巢,是大自然中少有的奇觀,達官貴人們不知金絲燕的辛苦,更不知采燕人的辛苦,所以他們也就感覺不到燕窩的珍貴。

  我岳母的小叔叔幾乎是倒掛在那石蘑菇的肥大部了,僅憑著兩隻腳,就把住了雖有溝坎但極其滑溜的乳石,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火把橫向伸出,火苗在他頭的外側熊熊燃燒。他腰間裝燕的叉袋垂掛下來,好像兩面在雨中狼狽下垂的破旗。他自然不能開口說話,但他的處境已經說明他無法把采下的燕窩裝入叉袋。我岳母說父親已從岩壁上溜下來,舉著火把,仰臉看著把性命懸掛在洞頂的小弟,並準備隨時撿起他揮刀割下的燕窩。

  我岳母說直到現在她再也沒有看到那麼大的燕窩。那是古老的燕窩。我岳母說燕類都有在舊巢上築新巢的習性,只要不遭破壞,它們可以把一個巢造得像斗笠那麼大。當然,沒遭破壞的燕巢,都幾乎是純粹的燕唾凝成,不含雜質,質量優異。

  他伸出了手,手裡握著一把三棱的鋒利刮刀。他的身體被可怕的拉長了,好像一條蛇。我岳母說她看到許多明亮的汗珠從她小叔叔的頭髮梢上滴下來。他的刀觸到那個巨大燕窩的邊緣了,觸到了,觸到了。他的身體又拉長了些,他的刮刀戳到燕窩的基部裡去了,他來回抽動著刮刀,成群的汗珠從他上滴下來。燕窩裡的大燕子飛出來了,它們表現的特別英勇,不顧死活地用身體去碰撞他的臉,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岳母說燕窩在石上粘得非常牢固,尤其是多年的燕窩,幾乎是長在石頭上一樣。所以她的小叔叔的工作異常艱苦,他必須置大燕子的瘋狂衝撞於不顧,必須心不亂,手不軟,咬緊牙,閉住眼,堅持住,把牙咬進唇裡,嘗到自己的血滋味。

  我岳母說,天哪,好像過了幾百年一樣,那龐大的燕巢終於傾斜了,終於垂下來了,只要再來一下,它就會掉下來,像塊巨大的白金子一樣掉下來。

  小叔叔,加把勁呀!我岳母情不自禁地喊叫起來。隨著她的一聲叫喊,他的身體往前一躍,那只白色燕窩脫離了岩石,飄飄搖搖地,費了漫長的時間,落在了我岳母和她父親的腳前面。與燕窩同時落下來的,還有她那個技藝非凡的小叔叔。我們在前邊說過,他能從十幾米的高處飄然落地而不損傷自己的身體,但這一次是太高了,而且姿勢不對。他的腦漿濺到了那只燕窩上。那只自高空跌落的火把落地之後依然燃燒著,一直到洞底的淺淺流水把它浸滅為止。

  我岳母說,她小叔叔摔死後五年,她的父親也粉身碎骨在一個岩洞裡,但採集燕窩的工作並不因為死人而停止。她不可能繼承父業,也不願意靠叔叔們養活,在一個炎熱的夏日裡,她背著那只沾著小叔叔腦漿的巨燕,踏上了漫漫征程。那年,我的岳母十四歲。

  我岳母說,按照常理她絕對不會成為一個烹製燕窩的名廚,因為每當她用針挑剔燕窩裡的雜質時,眼前便會再現那些驚心動魄的畫面。她懷著無限的敬惜之情烹製每一個燕窩,正因為知道這物背後隱藏著的辛酸血淚——燕的和人的——所以她獲得了關於燕窩的超凡經驗。但她的心中畢竟還有些疙瘩,燕窩與人的腦漿的關係使她不舒服,自從酒國市獨創了烹食肉孩的驚人業績後,她心中那點介蒂便煙消雲散了。

  我岳母憂心忡忡地說,進入九十年代後,中國大陸的燕窩需求量激增,但我國南方的采燕業已經瀕臨滅亡。采燕者把先進的液壓升降設備和電氣照明設備搬進洞穴,人們可以輕鬆自如地、毫無危險地、不但割取燕窩,而且捕殺燕子。中國其實已無燕可采。在這種情況下,為滿足人們的需要,只好從東南亞各國大量進口,導致燕價暴漲,香港市場上每公斤燕窩已值二千五百美元,而且還有繼續上漲之勢。燕價飛漲又刺激了國外采燕者的瘋狂,當年我父親他們每年只采一次燕窩,而現在,泰國的采燕者每年採集四次。再過二十年,孩子們都不知燕窩為何物了。我岳母喝光了碗中的燕窩羹,說。

  我說,其實,即使現在,吃過燕窩的中國孩子也不超過一千個。這玩藝兒有沒有對於廣大的老百姓來說無關緊要,您何必操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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