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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他對黃狗點點頭,遠遠地避著它,繞到銀杏樹後去。他看到那位看守烈士陵園的老人緊貼著樹幹站著,懷裡抱著獵槍,槍口斜指著樹冠。從老人投過來的眼神裡他同樣感到催促和暗示,他激動萬分地對老人鞠躬,然後抽身向前方的一片樓房跑去,那裡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影。背後一聲槍響,嚇得他本能地撲倒在地,打了一個滾,將身體隱蔽在一叢枝葉凋零的薔薇花後邊。他隨即又聽到一聲槍響,循聲望去,一隻黑色的大鳥像一塊黑石頭,從空中落下來。銀杏樹上的枝葉抖動,幾片黃葉在桔紅色的陽光中飄然而下,十分詩意,宛如深秋的音樂。看守陵園的老人緊貼銀杏樹幹站著,一動不動。他看得到雙筒獵槍裡冒出的嫋嫋青煙。又看到虎紋大狗已從樹的那邊轉過來,嘴裡叼著被老人擊落的黑色大鳥,跑到老人身邊。狗放下鳥,蹲踞在老人身邊,雙眼被陽光映照成兩個金色的光點。

  他進入樓群前先穿越了一個蕭條的街心公園,看到有幾個老人在遛鳥,有幾個青年人在跳繩。他把槍藏在腰裡,裝出無事人的樣子,從他們身邊穿過去。一進入樓群,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這裡竟隱藏著一個賣舊貨的早市。有許多人,蹲在地上守著攤子。攤子上擺著古舊的鐘錶、「文革」中流行的毛澤東的像章和半身石膏塑像,還有老式的宛若一朵喇叭花的留聲機,等等。但沒有一個買東西的人,那些賣主們都目光炯炯的觀察著稀疏的行人。他感到這是一個陷阱,一個口袋陣,那些賣東西的人,都是些便衣警察。丁鉤兒憑著幾十年的經驗越看越覺得他們是便衣警察。他機警地退到一棵白楊樹後,觀察著動靜。從一座樓房背後鬼鬼祟祟地轉出了七八個青年,有男的有女的,從他們的眼神和體態上,丁鉤兒斷定這是一個從事某種非法活動的小團夥,而那個走在中間,穿一件長及膝蓋的灰布大褂、頭戴一頂紅色小帽、脖子上掛著一串清朝銅錢的姑娘就是這個小團夥的頭頭。他突然看到了那個姑娘脖子上的幾道皺紋,並嗅到了她嘴巴裡的那股子外國煙草的辛辣味道。仿佛那姑娘就壓在自己的身下一樣。於是他開始端詳她的臉,女司機的面目竟慢慢地從這位陌生姑娘的臉上顯出來,像蟬的身體從那層薄薄的軀殼中脫出來一樣。而且,她的兩眉之間那圓圓的彈洞裡滲出了一線玫瑰紅的血。那線血垂直地流下去,從鼻樑正中,把嘴巴中分,再往下,流經肚臍,再往下,然後她的身體就霍然分開,一大堆臟腑咕嘟嘟冒出來。偵察員大叫了一聲,轉身就跑,可是怎麼跑也跑不出舊貨早市。後來,他蹲在那個賣舊手槍的攤位前,裝作買主,翻弄著那些紅鏽斑斑的破貨。他感覺到那個分成兩半的女人在自己背後正用一種綠色的紙帶把身體纏起來,纏得非常快,起初還能看到有兩隻戴著米黃色塑膠手套的手在飛快地動作著,一會兒工夫,手就變成了兩團黃黃的暗影,湮沒在那些濕漉漉的、像鮮嫩的水草一樣的碧綠紙帶之中。那碧綠是一種超級的碧綠,碧綠出了蓬勃的生命力,於是那些紙帶就自個兒飛舞起來,頃刻之間就纏緊了她的身體。他背後冰涼著,假裝悠閒,抄起一支造型優美的左輪子手槍,使勁去轉動那鏽死了的轉輪。用勁轉,用勁轉,怎麼也轉不動。他問攤主:有山西老陳醋沒有?攤主說,沒有山西老陳醋。他失望地歎了一口氣。攤主說:你仿佛是個行家,其實是個外行。我這兒雖然沒有山西老陳醋,但我有朝鮮白醋,這種醋除鏽的功能勝過山西老陳醋一百倍。他看到攤主把一隻又白又嫩的手伸進懷裡,摸呀摸呀,好像在摸什麼東西。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攤主粉紅色的繡花乳罩裡塞著兩個瓶子,瓶子的玻璃是綠色的,但不是那種透明的綠,而是一種霧濛濛的綠,很多外國名酒的瓶子就是用這種玻璃製成的。這種霧濛濛的綠玻璃顯得特別寶貴,明知是玻璃,但怎麼看也不像玻璃,所以這種玻璃就貴重。他利用這個句式進一步往下推繹,得到了一個佳句:明知盤裡是一個男嬰,但怎麼看也不像男嬰,所以這男嬰就貴重。反過來推繹又得到了另一個佳句:明知盤裡不是一個男嬰,但怎麼看也是個男嬰,所以這不是男嬰的東西也珍貴。那只手終於從乳罩裡拖出一個瓶子來,瓶子上印著一些曲裡拐彎的字母,他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卻虛榮地、拿腔拿調地說:是「威思給」還是「拔蘭兌」,好像他滿肚子外文一樣。那人說:這是你要的朝鮮白醋。他接過瓶子,抬頭一看,攤主的模樣很像送他中華煙的那位領導,細看又不太像。

  莫言老師:

  您好!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已經連續給您寄去過八篇作品,但至今也沒接到《國民文學》編輯老爺們一個字的回音,如此冷淡一個文學青年,我認為是不妥當的。他們既然開著那麼個鋪子,就應該善待每一個投稿者,俗話說得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天轉地旋,你上來我下去」,「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兩座山碰面難,兩個人碰面易」,保不准哪一天,周寶和李小寶這兩個小子會撞到我的槍口上呢!老師,從今之後,我決不再向《國民文學》這家被壞人把持的反動刊物投稿了,咱們人窮志不窮,天地廣闊,報刊如林,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您說是不是老師?

  我們的首屆猿酒節籌備工作已基本就緒;我也把救治那批庫存病酒的勾兌方案弄了出來。樣品送到市酒品鑒定小組,幾位專家刷牙漱口品評後,一致認為此酒風味獨特,宛若一個弱不禁風、愁眉緊鎖的美人。市酒品命名協會為此酒定名為「病西施」,我認為欠妥,「病」字不吉利,勢必會給消費者的心理上蒙上陰影,影響銷路,我建議把「病西施」改為「西子顰」或「黛玉葬花」,病美人的意思都有了,但字面上要溫柔多情、惹人憐愛許多。市酒品命名協會的人既嫉妒又保守,死抱著「病西施」不放,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提著酒找到了市長的秘書,敬以美酒,曉以大義,把秘書感動了,帶著我去見了市長。市長聽了我的陳述,杏眼圓睜,柳眉倒豎,一拍桌子站起來,又一拍桌子坐下去,拿起電話機,一陣亂戳,把市酒品命名協會的會長戳出來,一頓訓斥,可謂義正辭嚴,理直氣壯,猶如泰山壓頂,湯澆蟻穴,火燎蜂房,蠍子窩裡捅一棍,我雖然看不到,但也基本上等於看到了:市酒品命名協會的會長羅圈著腿蹲在了地上,頭上沁出了一層黃豆大的汗珠。市長對我大加讚賞,說我為首屆猿酒節也就是為酒國市立了一大功。市長隨即溫柔地問起了我的家庭情況工作情況以及業餘愛好、拜師交友諸多方面的情況,我感到心裡溫暖如春,便把心裡話一點不剩地倒了出來。市長對老師您的情況極為關切,並親口告我讓我代她邀請您來參加猿酒節,至於差旅費、食宿費問題,市長嗤之以鼻地說:把酒國市的酒瓶子裡的殘酒倒倒也夠養活十個莫言。

  莫老師,我已決定把這種新酒的命名權轉讓於您,是「西子顰」是「黛玉葬花」由您定奪,當然老師如有更佳構思更佳。我們市長答應付給您一字千金的命名費。另外,還敢請您為此酒寫一份廣告文字,我們準備不惜一切代價將廣告擠進中央電視臺的黃金時段裡去,向全國人民乃至全世界人民推薦「黛玉葬花」或是「西子顰」。因此,這廣告詞兒至關重要,既要幽默風趣又要形象生動,讓人一看就如同見到了林黛玉妹妹或是西施姐姐,皺著雙眉捧著心口扛著鶴嘴鋤咕嘟著櫻桃小嘴如弱柳扶風般飄飄嫋嫋而來,誰也不忍心不買它,尤其是那些患著相思症、失戀病、神經過敏而又具有一定的古典文學素養的青年男女更是不惜當掉褲子買它飲它欣賞它用它治療自己的愛情病或是把它當成裹著糖衣的炮彈向自己的意中人發起精神性的物質進攻或是物質性的精神刺激以期達到自己的目的。在您的那些纏綿悱惻令人柔腸寸斷的廣告詞的引導下,此酒病懨懨的味道便會變成病態的因而也是迷人心魄的愛情的味道,麻醉眾多喜好鑽進小說的浪漫意境裡去充當一個人物的中國發育不良的小資產階級青年男女的蒼白心靈,給他們理想、希望、力量,使他們不至於因情自盡。於是此酒就會成為震驚世界的愛情酒,於是此酒所有的缺點就會變成顯著的特點而引人注目。老師,其實人類的許多口味是一種訓練的結果。某種東西,當眾人都說好時,就沒人敢說不好,大眾的趣味具有高大的威權,就像市委組織部長對一個基層幹部的威權一樣,說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說你不好就不好好也不好。另外,飲酒飲食都是一種食癡成癖、喜新厭舊、喜歡冒險、尋求刺激的行為。許多所謂的美食都是背叛傳統、蔑視定法的結果。吃膩了雪白清香的豆腐就吃生滿黴斑的臭豆腐,吃夠了肥美鮮嫩的豬肉便吃腐爛豬肉裡孳生的蛆蟲。如此同理,飲膩了真正的瓊漿玉液,便尋求苦辣酸澀的怪味刺激口腔粘膜和舌頭上的味蕾。所以,只要我們引導得法,就沒有推銷不出去的酒液。希望老師能在寫作長篇小說的間隙裡,捉摸幾句詞兒,有我們市長的大話壓著陣腳,您必將得到豐厚的潤筆,也許您辛苦半年寫出的長篇,還不如寫一段廣告詞兒賺的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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