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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她說牛是有靈性的,沒閹過的公牛最有靈性,它知道讓它上船意味著什麼,所以它一靠近小碼頭就紅了眼,喘著粗氣,把一個強頭,擰來擺去,扯拽得我那位叔叔踉踉蹌蹌。我岳母說有一條狹窄的木板把木船和小碼頭的石階連結在一起,木板懸空,傾斜,板下是渾濁的海水。公水牛的前蹄停在木板的一頭,便再也不肯前進半步。那位叔叔用上吃奶的勁拉鼻繩,鐵鼻環把水牛青色的鼻樑拉出去很長,牛的鼻樑隨時都可能豁開,一定痛疼難捱,但它堅持著不上板,與死亡相比,鼻子不算什麼。我岳母說她的幾個叔叔一擁而上,想把水牛硬推到船上去,但任他們怎麼推,也奈何不了它,反倒被它憤怒地一撩蹄子,打瘸了我岳母某一位叔叔的腿。

  我岳母說她的小叔叔不但體能比他的哥哥們出色。智慧也是第一。他從他哥哥手中接過牛繩,拉著牛在海灘上散步。他和牛說著話。海灘上留下了他和牛的腳印。後來他脫下褂子蒙住了牛頭,一個人把牛牽上了跳板。牛走在跳板上時,跳板彎成了一張弓。那畜牲其實也知道它走在一條險路上,因為它邁動四蹄時小心翼翼,好像馬戲團裡那些久經訓練的走索山羊。牛上了船,人也上了船,跳板撤去,嘩嘩地掛滿帆。小叔叔從牛臉上解下衣服。牛渾身發抖,四蹄跳動,發出一聲淒涼的鳴叫。漸漸地,大陸消逝,海島逼近,島上雲霧朦朧,宛若仙山瓊閣。

  我岳母說她父親和叔叔們在島的一角上錨住了船,小叔叔把牛弄下船。他們的臉色嚴肅而神聖。一踏上遍地荊榛的荒島,那暴躁的公牛變得比綿羊還要溫馴。牛眼裡血紅的顏色消失,湛藍的與海洋一樣的顏色與我岳母的小叔叔的眼睛一樣的顏色出現。

  我岳母說他們抵達荒島時已是黃昏時分,海上紅光閃閃,島上群鳥翻飛,嗚聲震耳。他們在島上露宿,一夜無話。第二天淩晨,吃罷早飯,她的父親說:幹吧!神秘驚險的采燕工作就開始了。

  這些島上,有許多黑暗的洞穴。我岳母說在一個大洞穴的外邊,她父親擺起了香案,燒了一遝紙,磕了幾個頭,然後說一聲:殺牲!他的六個兄弟便一擁而上,把那頭公牛撲倒在地。奇怪的是那頭膘肥體壯的公牛竟然沒進行絲毫反抗,與其說它是被那六個男人按倒不如說它自己躺倒。它靜靜地臥著,健壯的脖子平鋪在岩石上,那顆生著鋼青色鐵角的碩大頭顱,笨拙地連結在脖子上,仿佛是生硬地焊接上的一樣。它的姿勢表明它心甘情願地成為獻給洞中神靈的犧牲。我岳母說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岩洞中的燕窩是洞中神靈的私有財產,而她父親和叔叔們用這條肥胖的公牛和洞中神靈進行交換。洞中的神靈既然能吃公牛,一定是個極其兇惡的大怪物。我岳母說這聯想使她產生了恐怖。按倒黃牛後,她的叔叔們閃到邊上去。她看到父親從腰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小斧頭,雙手攥著,向公牛走去。她的那顆心臟仿佛被一隻大手緊緊地攥住了,每跳動一下都要停頓了再不跳動一樣。她父親嘴裡念念有詞,漆黑的眼睛裡跳動著驚恐不定的光芒。她忽然產生了對父親也對公牛的憐憫,她覺得面前這個瘦猴一樣的男人和僵臥在岩石上的公牛一樣可憐,殺者和被殺者都情不自願,但迫於一種巨大的壓力不得不這樣做。我岳母看到那奇形怪狀的巨大洞口,聽到洞裡那一陣陣的怪異聲響,感受到洞口噴吐出的陰森空氣,靈感發動,想到,她父親和公牛共同懼怕的是岩洞中的神靈。她看到公牛緊緊地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被上下眼瞼夾成一條線,一隻碧綠的蒼蠅在它的潮濕的眼角上挑挑揀揀地吃著什麼,連我岳母都被這只討厭的蒼蠅搞得眼角發癢,但公牛卻一動不動。我岳母的父親走到牛的身旁,六神無主般地往四下裡打量了一下。他想看什麼呢?我岳母說,其實他什麼也看不到,抬頭張望恰恰暴露了他內心的極度空虛。他把小斧頭放在左手裡握著,往右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又把小斧頭倒在右手裡握著,往左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最後,他雙手攥住斧把兒,挪動了一下雙腿,似乎要站得更穩當一點。他呼了一口長氣,憋住,臉色發青,雙眼瞪圓,高高地把斧頭舉起來,猛地劈下去。我岳母聽到斧頭劈進牛頸時發出的那一聲問響。她父親吐出了那口憋住的氣,整個人都塌了架子似地軟綿綿地站在那裡,好久,才彎腰把夾在牛頸裡的斧頭拔出來。公牛沉悶地叫了一聲做了幾次試圖抬頭的努力,但它脖頸上的肌腱已被砍斷,無法抬頭了。隨後,它的身體一個區域一個區域地輪番抖動起來,好像這抖動已不由它的大腦支配。我岳母的父親又一次舉起斧頭,兇猛地砍著,擴大著牛頸上的傷口。他一邊砍一邊發出「嘿嘿」的聲響,動作還算準確,每一斧下去,傷口便深下去一塊。牛頸上終於噴出了激烈的黑血來,一股子熱烘烘的血腥味道撲進了我岳母的鼻腔。她父親的雙手上沾滿了鮮血,小斧頭滑溜溜的感覺通過他不斷地用野草擦手的動作表現出來。隨著傷口的進一步擴大,鮮血濺滿了我岳母她父親的臉。牛的氣管斷了,一些很大的泡沫湧出來,泡沫湧出時發出「卟嚕卟嚕」的響聲,我岳母捏著脖子轉過了身。當她回轉頭時,看到她父親已把牛頭徹底地剁下來了。他扔掉斧頭,就著那兩隻血手,抓住公牛頭上那兩根鐵角,把它提起來,端到洞口前的香案上。令我岳母不解的是,這公牛臨死前緊緊閉著眼,頭被砍下來後,反倒睜圓了眼睛,那眼睛依然藍得像海水一樣,倒映出周圍的人影。我岳母說她父親安頓好牛頭,退後一步,嘴裡不知念叨了幾句什麼話,然後撲地跪倒,朝著洞口頻頻磕頭。她的叔叔們也跪倒在岩石上,對著洞口磕頭。

  祭洞儀式完成後,我岳母她父親和叔叔們帶著家什進洞。她被留在洞外看守船隻和器具。我岳母說他們進洞之後就像石頭沉入大海一樣無聲無息。她一個人面對著大睜著雙眼的牛頭和咕咕冒血的牛身子感到十分恐懼。遠望海天茫茫,大陸隱沒在海水後邊,島上飛翔著許多不知名字的大鳥。有幾匹肥大的老鼠從岩縫裡鑽出來,吱吱叫著,躥到牛的屍體上去,我岳母試圖轟開它們,它們卻一蹦半米高向我岳母這個小姑娘發起了進攻,她清楚地感受到老鼠爪子撓著了她胸脯的滋味。我岳母嚎哭著跳到洞裡去。

  她哭叫找她的父親和叔叔們,穿越了一段幽暗的洞。突然她的眼前一亮,七束耀眼的火把在她的頭上出現了。我岳母說她父親在采燕的淡季裡用浸透松脂的樹枝捆成了很多火把,那些火把長約一米,有一個細細的、可以用嘴叼住的把兒。我岳母說看到火把的亮光後她立即停止了哭嚎,一種神聖的莊嚴的氣氛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感到與父輩們正在進行的工作相比較,自己的那點小恐怖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一個巨大的山洞,高約六十米,寬約八十米,我岳母用成人後的估測能力為她兒時的印象定了量。山洞究竟有多長我岳母說她估測不出。洞中有流水的潺潺聲,有水滴落下的叮咚聲,涼風習習。她仰臉看到那幾支火把在半空中燃燒著,火光映照著她父親的臉,她叔叔們的臉,尤其是她小叔叔的臉。那張迷人的臉在火苗的映照下具有了琥珀的顏色和琥珀的質地,感人至深,永遠難忘,像克利科·蓬薩旦寡婦釀造的香檳酒一樣,清馨潤肺,繚繞不絕,壓倒群芳,出類拔萃。他口叼著嗶嗶叭叭爆響著的火把,身體緊緊地貼在一道岩縫裡,對著一個晶瑩乳白的東西伸過刀去。那就是燕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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