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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果然不出我岳父所料,不一會兒工夫,我丈母娘便回來了,她挑盡了燕窩裡的雜質,給我們偎了燕窩湯。我岳父和我老婆拒絕喝,我岳父說那湯裡有一股雞屎味,我老婆說有一股血腥味,充滿了殘忍性是一碗無情湯,表現了人為萬惡之首的意思。我老婆有顆博大的愛心,正在申請加入設在波恩的世界人民保護動物協會。我岳母當時說,小李,不要理睬這些傻瓜,他們的博愛十分虛偽,孔夫子遠皰廚,可一頓飯也離不開肉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招徒入帳,還要十束幹肉做學費。他們不喝我們喝,我岳母說,華人食燕窩已有千年歷史,它是世界上最珍貴的補品,別看它模樣難看,但營養極其豐富,小孩吃了有助生長發育,女人吃了能使青春常駐,老人吃了能夠益壽延年,最近,香港中文大學何國力教授還發現燕窩裡含有一種預防和治療艾滋病的物質。她如果吃燕窩,我岳母指著我老婆說,也不會是目前這模樣。我老婆憤憤地說:我寧願這模樣也不去吃那玩意兒。她瞪著眼問我:你說,好吃嗎?我不敢得罪我老婆,也不願得罪我丈母娘,我說:怎麼說呢?怎麼說呢?哈哈哈哈哈。我老婆說:你這個滑頭。我丈母娘把一勺燕窩盛到我碗裡,然後挑釁地看著她女兒。我老婆說:你們會做噩夢的。什麼噩夢?我岳母問。我老婆說:成群的金絲燕在啄食你們的腦漿。我岳母說:小李,你只管喝,不要理這個瘋丫頭。她昨天還吃了一隻大螃蟹,難道這不怕螃蟹用鉗子夾她的鼻子?她說:我小時候恨透采燕的人,進入城市後,我才發現那種痛恨是沒有道理的。現在吃燕窩的人越來越多了,有錢的多了吆。但有錢並一定能吃到一等的官燕,一等的好貨,泰國進口的「暹羅貢燕」都被北京的大幹部吃了,我們酒國這種小城市,只配吃這樣的血燕。即便這樣的血燕,每公斤也要八千元人民幣,一般的人是吃不起的,我岳母嚴肅地、不無炫耀地對我說。儘管燕窩如此了不起,但我坦率地說,這玩藝兒實在不好吃,還不如紅燒豬肉過癮。

  我岳母孜孜不倦地對我進行燕窩教育,她講完了燕窩的營養價值又講燕窩的烹調方法,這些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她對我進述的採集燕窩的故事,她的家族的故事,她的故事。

  我岳母誕生于一個采燕世家,她在我的老岳母肚子裡時就聽到過金絲燕痛苦的啁啾,就得到過金絲燕的營養。我的老岳母是個饞嘴的女人,懷上我岳母後變得更饞,她經常背著丈夫偷食燕窩,偷食技巧很高,從沒被她的丈夫發現。我岳母說她娘生就一副比鋼鐵還要堅硬的牙齒,能把韌性極強的幹燕窩咬爛。她從不偷食整個的燕窩——整個的燕窩她丈夫有數——我岳母她娘總是很巧妙地從每只燕窩底部用刮刀留下的切痕上往裡啃進一寸,啃出的茬口比刀子切的還整齊。我岳母說她的娘偷食的都是一等官燕。沒經炮製的燕窩營養價值更為豐富,我岳母說任何美味佳餚一經烹製,其營養都要被大量破壞。我岳母說任何進步都建立在喪失一些東西的基礎上,人類發明了烹調,娛悅了口腔感官,但喪失了人的驃悍和勇猛,生活在北極圈裡的愛斯基摩人之所以有那麼強悍的身體和抵禦嚴寒的能力,與他們生吃海豹肉有絕對的關係,一旦他們掌握了複雜精巧的中國烹調術,他們就在那裡待不下去了。我岳母她娘偷食了那麼多生燕窩,所以我岳母發育得極為健全,生下來時就頭髮烏黑,皮膚粉紅,哭聲雄壯勝過男嬰,嘴裡還生了四顆牙齒。我岳母的爹是個迷信的人,他聽人說生下來長牙的嬰孩是喪門星,就把我岳母給扔到亂草棵子裡去了。那時令是寒冬臘月,廣東儘管沒有嚴冬,但十二月的夜晚也涼氣砭骨,我岳母在野草叢中一夜,竟然甜睡不死,感動了她爹,又把她給抱了回來。

  我岳母的娘據我岳母說很漂亮,我岳母的爹據我岳母說八字濃眉,深眼窩,塌鼻子,薄嘴唇,尖下巴上一撮山羊鬍子。我岳母的爹整日攀崖貼壁又瘦又老像一隻醜陋的壁虎,我岳母的娘天天偷食燕窩滋養得粉紅雪白一掐冒白水兒像一枝六月的荷花。我岳母一歲時她娘跟著一位燕窩商人跑到香港去了,我岳母跟著她爹長大。我岳母說她娘私奔之後她爹每天煮一個燕窩給她吃,所以她是吃燕窩長大的孩子。我岳母說她懷我老婆時正是六十年代初最困難的時候,沒吃過一口燕窩,所以生了個我老婆像個黑猴。如果她吃燕窩情形也會好轉,但我老婆拒吃。其實我知道想吃也不行,我岳母在烹飪學院當特食中心主任沒多久,不當主任時她要弄個燕窩也不容易。她做給我吃的這個劣質燕窩,也不是正路上來的。所以從這一點上我也知道我岳母十分喜歡我,勝過我老婆喜歡我。我跟我老婆結婚一半是因為她爹是我的恩師,我跟我老婆還沒離婚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我很喜歡我岳母。

  我岳母喝著燕窩湯吃著小燕雛茁壯地成長,她四歲時的身高和智力就達到了正常發育的十歲孩童的水平。我岳母認為這絕對是金絲燕的功勞。我岳母說在某種意義上她是雄金絲燕用珍貴的唾液哺育大的,而她的娘因為懼怕她那四顆生來就有的牙齒而不給她哺乳。這算什麼哺乳動物?我岳母恨恨不平地說。我岳母還由此發揮說人是哺乳動物中最殘忍最無情的,只有人才拒絕為嬰兒哺乳。

  我岳母的老家住在東南沿海的一個海角上,天氣清朗的日子,她坐在海灘上,能夠看到那一連串的鋼青色的海島的影子。那些島上有著高大的岩洞,岩洞裡出產燕窩。村裡人多以捕魚為生,只有我岳母的爹和我岳母的六個叔叔靠采燕窩為生。這是祖傳的職業,極其危險但收益頗豐,一般人家想幹也幹不了。所以我在前邊說我岳母出生在一個采燕世家。

  我岳母說她的父親和叔叔們都是精壯的人,身上沒有脂肪,只有一束束血紅蛋白含量極高的像麻繩擰成的肌肉。擁有這種肌肉的人自然身手矯健,勝過猿猴。她爹養著兩隻猿猴,她說那是她父親們的老師。在不能採集燕窩的季節裡,我岳母的父親和叔叔們就坐吃著頭年采燕的收入,為下一次采燕做各方面的準備。他們幾乎每天都牽著猿猴上山,驅使它們攀壁緣木,並進行摹仿。我岳母說馬來半島的采燕人有馴化猿猴采燕的,但不太成功,猴性善變,影響生產。我岳母說她爹六十多歲時還是身輕如燕,在光滑的青竹上攀援,不弱健猴。總之,我岳母的家族由於遺傳的原因和職業的訓練,都善於攀壁上樹。我岳母說體能最為出色的是她的小叔叔,他練就了一身壁虎功,能不憑藉任何器械,赤手爬到幾十米高的岩壁上去采燕。我岳母說她把別的叔叔的模樣都淡忘了,但卻牢牢記著這位小叔叔的模樣。他遍體生著一層魚鱗狀的老皮,瘦幹的臉上有兩隻深陷在眼眶裡的、閃爍著憂悒光芒的藍色大眼睛。

  我岳母說她七歲那一年的夏天,第一次跟隨父親和叔叔們去海島采燕。她家有一艘很大的雙桅船,船是松木的,刷著厚厚的桐油,散發著森林的芳香。那天刮著東南風,海上的長浪追逐奔湧,沙灘上的白沙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我岳母說她經常被那刺目的白光從夢中驚醒,於是,在酒國市的被窩裡,她聽到了南海的波濤,嗅到了海的味道。她的父親叼著一支旱煙管,指揮著弟弟們往船上搬運糧草、淡水、青竹竿。末了,她的一個叔叔牽來一頭角上纏著紅綢的肥胖公水牛。那傢伙雙眼血紅,嘴裡吐著白沫,一副怒氣衝衝的模樣。漁村裡的孩子們跑來看采燕船出發。孩子群裡有好幾位是我岳母的玩伴,海燕、潮生、海豹……有一個老女人站在村頭一塊岩石上喊叫著:海豹、海豹子,來家。一個小男孩極不情願地離去了。臨走時他對我岳母說:燕妮,你能幫我逮一隻金絲燕嗎?你給我一隻活金絲燕,我給你一顆玻璃球。他亮了亮那顆攥在手裡的玻璃球。我想不到我岳母竟有這樣一個輝煌的乳名,燕妮!天老爺人家!竟跟馬克思夫人一個名字。我岳母憂傷地說:那個海豹子,現在已是軍分區司令了。我岳母的話裡流露出了對我岳父的不滿。我老婆說,軍分區司令有什麼了不起,我爸爸是大學教授,釀造專家,不比他個小小司令神氣!我岳母看看我,委屈地說:她永遠站在她爸爸的立場上與我作對。戀父情結,我說。我老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岳母說采燕船出發那天,最熱鬧的場面是趕公牛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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