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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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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莫言老師: 您好! 知道您有希望來酒國,我欣喜若狂。學生我「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深山出太陽」一樣盼望著您來酒國。我有幾個同學在市委、市政府工作(不是一般的工作,都有不大不小的烏紗帽),如果需要市委市府的邀請信、證明信,我可請他們立即就辦。中國領導最認公章,我想軍隊裡的領導也不例外。 關於小說,確實讓我灰心喪氣。我甚至對周寶、李小寶兩位老師也有些意見,壓著我那麼多稿子,連封信都不給回,也太不尊重人了。當然,他們都很忙,如果給業餘作者寫信,什麼事情也不要幹了,這道理我明白,但心裡總有些憤憤不平。不看僧面看佛面,孬好我也是您推薦的作者嘛!當然我知道這是不健康的、不利於文學創作的惡劣情緒,而且我也正在努力克服著這些情緒,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到長城非好漢」,決心百折不撓地寫下去。 為籌備猿酒節,我們學校上上下下忙成了一鍋粥。系裡分配給我一個任務,讓我用庫存的一部分病酒做酒基,勾兌出一種有風味的酒,在猿酒節期間賣出去。如果成功,我將得到一大筆獎金,這對於我來說很重要,當然我不能為了賺獎金就把小說扔了,我照樣寫,用十分之一的精力救治病酒,用十分之九的精力寫小說。 寄上近作《采燕》,請老師批評。我自己對我前一段的創作進行了總結,我覺得我的小說之所以難以發表,可能與干預社會有關,於是在《采燕》裡進行了矯正,這是一篇遠離政治、遠離首都的小說,如果再不能發表,就是「天絕我也」! 即頌大安! 學生:李一鬥 《采燕》 我岳母為什麼紅顏不老、青春永駐、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有著少婦一樣的高乳與豐臀?為什麼腹部平坦、沒有積澱脂肪、宛如彈性優良的鋼板?為什麼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眼角上沒有一絲絲皺紋、牙齒潔白晶瑩連一顆動搖、破損的都沒有?為什麼皮膚光滑柔嫩如同羊脂美玉?為什麼嘴唇鮮紅、嘴巴裡永遠噴吐著烤肉香氣、讓人特別想吻它?為什麼從來不生病、沒有一點更年期反應? 作為女婿,我可能不應該這麼放肆,但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而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所以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我想說我岳母儘管六十多歲了,但只要政策允許,本人願意,她完全能夠再為我生出一打小姨子或小舅子。我岳母為什麼很少放屁,即使偶爾放一個也不臭,不但不臭反而有糖炒栗子的味道?一般地說,美女的肚子裡臭味濃郁,所以美女其實是一張畫皮,但為什麼我岳母不但外皮美麗而且內部兒也芳香可食呢?——這麼多的問號像魚鉤一樣掛住了我的皮肉使我像一條闖進了魚鉤陣的河豚魚,使我痛苦萬端,也一定令讀者諸君厭煩,你們可能會說,李一鬥這傢伙,竟拍賣起丈母娘來了!親愛的朋友們,不是我拍賣丈母娘,而是我研究丈母娘。隨著人類社會的老齡化,讓女人永葆青春十分重要,這研究大有利於人類,而且很可能創造出巨大的利潤,所以我即便惹惱了丈母娘也在所不惜。 我初步認為,之所以我擁有這樣一個美味可飲如同奧羅露索雪利酒(olorososherry)一樣色澤美麗穩沉、香氣濃郁撲鼻、酒體豐富圓潤、口味甘甜柔綿、經久耐藏、越陳越香的丈母娘而不是擁有一個像村裡人燒出的地瓜幹子酒一樣顏色混濁不清、氣味辛辣酸澀、酒體乾癟單調、入口毒你半死的丈母娘,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岳母誕生于一個采燕的世家。 按照現在流行的小說敘述方式我可以說我們的故事就要開始了。在正式進入這個屬我也屬你的故事前,請允許我首先對你們進行三分鐘的專業知識培訓,非如此你的閱讀將遇到障礙。我計劃寫能夠供你閱讀一分半鐘的字數,餘下的一分半鐘供你思考。去他媽的「狐狸一思索老虎便發笑」,「天要下冰雹,娘要找婆家」,就讓他們笑去吧,多笑死幾億也省了計劃生育,那時候我岳母就可以充分利用她老當益壯的器官為我生小姨子或是小舅子了。好了!別囉嗦了!好了,不囉嗦了,我聽到了你的怒吼,看到了你的不耐煩,像內蒙古生產的草原白酒一樣,你簡直還是一瓶子波浪翻卷的哈爾濱高粱糠白酒,酒度60,勁頭十足。 金絲燕(collocaliarestita),鳥綱,雨燕科。體長約十八釐米,上體羽毛黑或褐色,帶藍色光澤。下體灰白色。翼尖而長,足短,淡紅色,四趾均前,群棲,食蟲。在洞穴中造巢,雄燕喉部唾液腺分泌出唾液,凝固後便是燕窩。 金絲燕產于泰國、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等國,我國廣東、福建沿海荒島亦有出產。每年六月初,為金絲燕營巢孵化期。營巢前,雄燕與雌燕追逐飛翔交尾,交尾完畢,雄燕貼立石壁,像春蠶吐絲般來回擺動頭顱,一道道透明的膠性唾液粘在石壁上,凝固後便是燕窩。據觀察者報告,雄燕在吐涎成巢的過程中不眠不食,頭顱連續擺動數萬次一巢始成。艱難困苦,勝過嘔心瀝血。這第一個巢幾乎不含雜質,全由燕唾凝成,故顏色潔白透明,質量優異,俗稱「白燕」或「官燕」。此巢被人取走後,金絲燕會造出第二個窩,唾液不夠,不得不從自身啄下絨毛摻和進去,由於用力吐唾液,連血都吐了出來,形成價值較低的「毛燕」或「血燕」。此巢被取走後,金絲燕還會造成第三個巢,所用材料主要是藻類,唾液很少,沒有食用價值。 我第一次見到丈母娘時她正在用銀針挑剔著一個用堿水發起來的燕窩裡的雜質:血絲、絨毛和海草,現在我們可以知道,那是一隻血燕。我丈母娘撅著嘴,像只發脾氣的小小鴨嘴獸一樣呱呱唧唧地說:瞧,瞧,這哪裡是燕窩,整個一隻亂毛窩,是喜鵲窩,老鴰窩——你就心平氣和些吧,我的導師袁雙魚教授呷了一口他自己特別勾兌的混合酒——酒裡有一股淡雅高貴的蘭花氣息——對他的老婆說,這年頭,所有的東西都摻假,金絲燕也學精了,我看再下去一萬年,只要人類還存在著,金絲燕就會用狗屎築巢。她雙手捧著那一大團發得顫顫巍巍的燕窩,怔怔地看著她的丈夫我未來的岳父。我實在想像不出這狗腦子一樣的髒東西會變得比金子還珍貴,難道它真像你們說的那樣玄?他冷冷地打量著她手裡的東西。她說:你除了懂酒之外別的啥也不懂!她的臉皮有些泛紅,扔下燕窩,快如小風般走到不知哪裡去了。這是我第一次到我的老婆家做客。我老婆說她媽媽準備露一手。沒想到她竟摔燕而去。我有些尷尬。老頭子卻說,不要緊的,她會回來的。她對燕窩的瞭解跟我對酒的瞭解一樣,當今世界上數一數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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