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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咱酒國有千杯不醉、慷慨悲歌的英雄豪傑,也有偷老婆私房錢換酒喝的酒鬼,還有偷雞摸狗、打架鬥毆、坑蒙拐騙的流氓無賴。想當年吃花和尚拳打遭青面獸刀殺的青草蛇張三潑皮牛二都在咱酒國留下了後代,惡種連綿,再有兩千年也不會斷絕。此類人物聚集驢街,是咱酒國一景。你看那個口叼煙捲兒倚著門板兒,那個提著酒瓶子啃著錢兒肉,那個吹著口哨兒架著鳥籠子的,都是。朋友們仔細看,別去招惹他們,正經人不理街混子,新鞋不踩臭狗屎。這條驢街是咱酒國的恥辱也是咱酒國的光榮。不走驢街等於沒來酒國。驢街上有二十四家殺驢鋪,從明朝開殺,殺了一個清朝又加一個中華民國。共產黨來了,驢成了生產資料,殺驢犯法,驢街十分蕭條。這幾年對內搞活對外開放,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需要吃肉提高人種質量,驢街又大大繁榮。「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驢肉香、驢肉美、驢肉是人間美味。讀者看官,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女士們、先生們,「三揩油喂了麻汁」,「蜜斯特蜜斯」,什麼「吃在廣州」,純屬造謠惑眾!聽我說,說什麼?說說咱酒國的名吃,挂一漏萬在所難免,請多多包涵。站在驢街,放眼酒國,真正是美吃如雲,目不暇接:驢街殺驢,鹿街殺鹿,牛街宰牛,羊巷宰羊,豬廠殺豬,馬胡同殺馬,狗集貓市殺狗宰貓……數不勝數,令人心煩意亂唇幹舌燥,總之,舉凡山珍海味飛禽走獸魚鱗蟲介地球上能吃的東西在咱酒國都能吃到。外地有的咱有,外地沒有的咱還有。不但有而且最關鍵的、最重要的、最了不起的是有特色有風格有歷史有傳統有思想有文化有道德。聽起來好像吹牛皮實際不是吹牛皮。在舉國上下轟轟烈烈的致富高潮中,咱酒國市領導人獨具慧眼、獨闢蹊徑,走出了一條獨具特色的致富道路。諸位朋友、先生們、女士們,人生在世、大概沒有比吃喝更重要的事情了。人為什麼要長著一張嘴?就是為著吃喝!要讓來到咱酒國的人吃好喝好。讓他們吃出名堂吃出樂趣吃出癮。讓他們喝出名堂喝出樂趣喝上癮。讓他們明白吃喝並不僅僅是為了維持生命,而是要通過吃喝體驗人生真味,感悟生命哲學。讓他們知道吃和喝不僅是生理活動過程還是精神陶冶過程、美的欣賞過程。

  慢慢走,要欣賞。驢街二裡長,殺驢鋪子列兩旁。飯店酒館九十家,家家都用驢的屍體做原料。花樣翻新,高招迭出,吃驢的智慧在這裡集了大成。在驢街吃遍九十家的人一輩子可以不再吃驢。也只有吃遍驢街的人才可以拍著胸脯說:我吃過驢!

  驢街像一部豐富的大辭典,我的嘴即便鋒利得能夠斬釘截鐵也說不及說不盡說不透。說不好瞎說,說不好胡亂說,請原諒請包涵,請允許我幹一杯「紅鬃烈馬」抖擻抖擻精神頭兒。數百年來,咱驢街結果了多少驢的性命,實在無法統計,可以說咱驢街上白天黑夜都游走著成群的驢的冤魂,可以說驢街上的每一塊石頭上都浸透了驢的鮮血,可以說咱驢街的每一株植物裡都貫注著驢的精神,可以說咱驢街的每一個廁所裡都蓬勃著驢的靈魂,可以說到過驢街的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備了驢的氣質。朋友們,驢事如煙,籠罩在驢街上空,減弱了太陽的光輝,只要我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成群結隊的、形形色色的毛驢在奔跑、嘶叫。

  這裡有一個類似神話的傳說:每當夜深人靜時,便有一頭極其玲瓏、極其俊秀的小黑驢兒(不知道什麼性別),在青石板道上往來奔馳,從街東頭跑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跑到街東頭。它的俊秀的如同黑瑪瑙刻成的酒盅兒般的嫩蹄子,敲打著光滑的青石板,發出清脆的響聲。這響聲在深夜裡如同天上傳下來的音樂,有幾分恐怖,幾分神秘,幾分溫柔;聞之欲哭,欲癡,欲醉,欲喟然長歎。如果是月明之夜那夜,矮人酒店的掌櫃余一尺多吃了幾杯老酒,胃腸泛熱,便袒著圓圓的肚腹,像一面小鼓,舉著一張竹椅,到店門外那株老石榴樹下納涼。一派月色灑下來,照耀得石板路如同明鏡。已是中秋天氣,涼風習習,戶外納涼者早已絕跡,餘一尺如不是酒力發作也不會出外納涼。人如蟻群的白天變成了現在的清涼模樣,唧唧的蟲鳴在各個角落響起,如同利箭一般尖銳,似乎能穿透銅牆鐵壁。涼風吹拂肚皮,生出無限幸福,一尺仰望著樹上那七大八小、呶著花瓣般的小嘴兒的甜石榴,正要朦隴入睡,忽覺頭皮一炸,周身爆起雞皮疙瘩,睡意隨風飄散,整個身體已是動彈不得——如同被武林高手點了穴道一般,當然他的思維是靈活的,他的眼睛也是靈活的。他看到一匹黑色的小毛驢仿佛從天而降,出現在街道上。小黑驢又肥又胖,周身放光,猶如用蠟捏成的。它在街上打了幾個滾、站起來,抖擻抖擻身體,似乎要抖擻掉那些並不存在的塵土。然後它就地蹦了個高,撅著尾巴在街上跑起來。從街東頭跑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跑到街東頭,就這樣跑了三個來回。如同一股黑煙在街上來回竄突。清脆的蹄聲把秋蟲的唧唧聲徹底淹沒。當它停在街心不動時、秋蟲鳴聲又突然大作。餘一尺這時還聽到了狗市上群狗的汪汪汪,牛街上牛犢的哞哞哞,羊巷裡羊羔的咩咩咩,馬胡同裡兒馬的噅噅噅,以及遠遠近近的公雞鳴聲:硬……硬……哽……。小黑驢站在街心,仿佛在等待著什麼,兩隻黑眼睛像小燈籠一樣。餘一尺早就聽說過這頭小黑驢的故事,今日親眼看見,心中驚悚異常,方知世界上的傳說都不是憑空捏造。現在他屏息縮身,變成一塊死木頭,大睜著眼睛,要看那小黑驢的故事。

  不知過去了幾個時辰,餘一尺眼睛都發了酸,小黑驢站在街心,竟然也是一動不動,如同街心的一景雕塑。就在這時候,全酒國市的狗都發了瘋一般狂叫——當然很遙遠——餘一尺精神一振,就聽得一陣瓦響由遠而近,隨即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從房頂上斜著飄下來,不偏不倚,正落在黑驢背上。小毛驢立即奮蹄,馱著那從空而降的人,一溜煙去了。餘一尺雖是侏儒沒能人學念書,但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教授,爺爺是秀才,再上幾輩還出過進士翰林什麼的,耳濡目染,竟也識字數千閱書博雜,适才親眼目睹的這一幕,不由使他聯想起唐人傳奇故事中那位神出鬼沒的俠客來,於是又想,儘管科學發展如光如電,無法解釋但確實存在的事情還是有若干。他試試身體,雖然有些發僵但能活動。摸摸肚皮,濕漉漉的,竟唬出了一層冷汗。在那黑影下落過程中,借著明亮月光,餘一尺發現那似乎是個身體矮小的少年,他身上有一層魚鱗般的東西反射月光,嘴裡叼著一柄柳葉狀的小刀,背上馱著一個大包袱……讀者看官,你們也許要罵:你這人好生囉嗦,不領我們去酒店喝酒,卻讓我們在驢街轉磨。你們罵得好罵得妙罵得一針見血,咱快馬加鞭,大步流星,恕我就不一一對大家介紹驢街兩側的字號,固然每個字號都有掌故,固然每家店鋪都有故事,固然每家店鋪都有自己的絕招,我也只好忍痛不講了。現在讓我們把驢街兩側那些定眼望著我們的驢子們拋在一旁,直奔我們的目標。目標有大有小,我們的大目標是奔向「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我們的小目標是奔向坐落在驢街盡頭、門口有一株碗口粗老石榴的「一尺酒店」。為什麼叫做「一尺酒店」呢?請聽我慢慢道來。

  酒店掌櫃余一尺實際身高是一尺五寸,就像所有的侏儒一樣,他從來不對別人說自己的年齡,別人也無法猜測他的年齡。在驢街人的記憶裡,這個和藹可親的小侏儒幾十年一貫地保持著他的容貌和態度。當別人對他投去驚訝的目光時,他則回報以嫣然一笑。這一笑千嬌百媚,令人心中憂傷無比,並隨之生出悲天憫人的情緒。餘一尺就是靠著他笑的魅力,豐衣足食地生活。由於他識字解文,家學淵博,腹中滿裝著五花八門的學問,所以往往出口成章妙語連珠,給驢街人帶來許多樂趣,不敢設想這驢街失去了餘一尺會變得何等寂寞和無聊。余一尺依靠他的天然條件,本可以優哉遊哉地度完他的一生,但他心懷大志,不願吃嗟來之食,趁著改革開放的雄風,竟然申請來一紙營業執照,從腰裡拍出了不知何年攢就的一摞錢,請人改造了自家的舊房屋,辦起了如今已名滿酒國的一尺酒店。餘一尺奇想聯翩,也許是從古典小說《鏡花緣》裡受了啟發,也許是從《海外奇聞》裡得了靈感,酒店開業之後,他在《酒國日報》上登了一則啟事,招聘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來酒店服務,這件事情當時轟動酒國,曾引起過激烈爭論。一派意見認為:侏儒開店,是對社會主義制度的侮辱,是往鮮豔的五星紅旗上抹灰,隨著來咱酒國市觀光的外國朋友的逐日增多,一尺酒店將成為我市的巨大恥辱,不僅丟了我們的市臉,而且丟了我們偉大中華民族的族臉。另一派意見認為:侏儒的存在,是世界性客觀現象。外國的侏儒靠乞討過活,我們的侏儒靠勞動過活。這非但不是恥辱而是莫大的光榮。一尺酒店的存在,必將讓國際友人認識到我們社會主義制度的無比優越性。正當兩派論戰相持不下時,餘一尺從市府大院的陰溝裡鑽進了市府大院(門衛如狼似虎,他無法從正門進去),鑽進了市府辦公大樓,鑽進了市長辦公室,與市長進行了一番長談。談話內容不得而知。市長用自己的豪華轎車把餘一尺送回驢街,市報上的爭論就此平息。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一尺酒店近在咫尺,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今天我請客,我跟余一尺老先生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品酒吟詩,面對著萬紫千紅花花世界,曾吟出千奇百怪美妙樂章。他是重義氣輕錢財的好哥們,優惠服務,價格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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