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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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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高朋,現在我們已經站在了一尺酒店門前。請抬頭觀看,那黑漆招牌上的四個鎦金大字,個個生龍活虎,氣韻生動;這是本市著名書法家劉半瓶的手筆,聽他的名字就該知道這是位不喝半瓶好酒不會寫字的主兒。站在門口兩側那兩位身高不足二尺的袖珍小姐,斜披著錦鍛彩帶,對著我們微笑。她倆是一對雙胞胎,是看了《酒國日報》上餘一尺的招聘啟事,坐著三叉戟噴氣式飛機,從天上飛來的。這對雙胞胎出生在一個高級幹部家庭,她們的父親的大名赫赫,說出來嚇你們一跳,因此不說也罷。本來,這對姐妹依仗著父親的權勢,完全可以錦衣玉食、在富貴鄉里過一生,但是她們偏不,偏要來咱酒國湊熱鬧。這對仙女的下凡,驚動了咱酒國市的黨政最高領導,他們冒著雨,親自到離市區七十公里的桃源機場迎接這對好寶貝。陪同這兩位仙女降落的有那位老英雄的夫人,以及各種秘書。機場迎接賓館宴請忙忙碌碌客客氣氣折騰了整整半個月,才算安排妥當。朋友們,不要以為咱酒國市在這件事上吃了虧,那是目光短淺或者說是鼠目寸光。固然咱酒國為迎接仙女及其母親小小地破費了一點,但咱酒國卻因此而跟那位絕對高級的首長攀上了親戚,只要他老人家動筆劃幾個圈子,咱酒國就有大大的買賣可做,就有大大的金錢可賺。去年,他老人家來過咱酒國,抬了抬鉛筆頭,批給咱酒國市多少貸款?你們猜,在去年緊縮銀根的惡劣金融氣候下,他老人家批給咱酒國一億元低息貸款!一億元啊朋友們!咱們猿酒攻關項目的上馬、中華釀酒博覽館輝煌大樓的建設、十月份第一屆國際猿酒節的召開,都是用這一億元。如果沒有這兩位仙女,他老人家怎麼會到咱酒國來住上三天?所以呀,朋友們,把余一尺先生說成是咱酒國市特大功臣毫不過分,我聽說市委已經在整理材料,報請上級,評餘一尺為全國勞動模範,並頒發「五一」勞動獎章。 這兩位出身高貴的仙女對著我們彎腰鞠躬,臉上笑容可捧可掬。她們容貌美麗,體態勻稱,除了小巧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可挑剔之處。我們對她們報以微笑,由於她們的高貴出身,使我們對她們肅然起敬。歡迎光臨。歡迎光臨。謝謝。謝謝。 「一尺酒店」,外界也稱為「侏儒酒店」,內部裝修豪華富麗,地上鋪著五寸厚的純羊毛地毯,一腳下去,溫柔陷沒踝骨。壁上鑲著原色的長白山樺木板,嵌著名人字畫,長大的魚缸裡懶洋洋地遊動著巴掌大的金魚,幾盆名貴鮮花,開得如火如荼。大廳正中,活活地站著一匹黑色小毛驢,細看才知是件雕塑。「一尺酒店」能有這番氣象,自然是門口那兩位仙女降臨之後的事,酒國市領導不是傻瓜,怎能讓他老人家的一對掌上明珠在一家寒酸的個體小酒店裡上班呢?現在的事大家都明白,所以對「一尺酒店」在一年之內發生的巨大變化就不必贅述。請原諒,允許我再回頭說幾句,趕在他老人家的夫人回上海之前,酒國市已為兩位仙女在市中心的水上公園附近,蓋了一棟小巧的樓房,還為這姐妹倆每人購買了一輛「菲亞特」牌小汽車。進門時不知諸位注意到了沒有,那兩輛「菲亞特」就停在那株老石榴樹下的空地上。 一位穿紅衣戴紅帽的引座員迎著我們走過來了。他身軀的大小與一位兩歲左右的嬰兒相仿,臉上的五官搭配得很緊湊,基本也是兒童的五官比例。他走起路來有些搖晃,踩著深厚的地毯,他的屁股扭來扭去,頗似一隻在淤泥中行走的小鴨子。他引導著我們,如同一條肥胖的小狗引導著一群盲人。 我們踏著漆成醬紅色的松木板樓梯,爬到樓上,小紅孩推開一扇門,側身立在門邊,像指揮交通的警察叔叔一樣,左臂彎曲在胸前,右臂伸直在體側,兩隻手掌挺直,左掌心朝裡。右掌心朝外,兩隻手掌指示著同一個方向:葡萄廳。 請進吧,親愛的朋友們,不要客氣。我們是貴賓,葡萄廳是雅座。在你們只顧打量從天花板上懸垂下來的穗穗葡萄時,我偶然看了一眼這引座的小傢伙,他那雙一直是笑眯眯、傻哈哈的眼睛,正對著我們放射毒辣的光芒,這光芒似喂飽了毒汁的箭頭,射到哪裡哪裡腐爛,我的雙眼一陣刺痛,一時間就像瞎子一樣。 在短暫的黑暗中,我不由地心驚肉跳,在《肉孩》和《神童》中我虛構出來的那位包裹在紅旗裡的小妖精,竟活脫脫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並且還用那雙陰整的眼睛看著我。就是他,就是他。細細的睛,又大又厚的耳朵,捲曲的頭髮,二尺左右的身軀。我在《神童》裡,詳細描述了他在烹飪學院特別食品收購部裡策劃、領導暴亂的全部過程,在那篇文章裡,我幾乎把他寫成了一個小小的陰謀專家、一個運籌帷幄的天才。我只寫到他領導著孩子打死看管他們的「禿鷹」、四散躲藏在校園內便擱了筆,按照我的構思,一起參加暴動的孩子們,一無遺漏地被捉拿歸案,送到我岳母領導的烹調研究中心裡去,等待著被烹、被蒸、被紅燒。惟有小妖精從烹飪學院的陰溝裡鑽了出來,落在一群從陰溝裡打撈食物充饑的乞丐手中,然後再開始他的傳奇生涯。可是他並不服從我的調遣,他從我的小說裡叛逃出來,加入了余一尺領導的侏儒隊伍,他穿著猩紅的呢絨制服,脖子上紮著潔白的蝴蝶結,頭上扣著猩紅的呢絨船狀小帽,足登著黑油油的漆皮鞋,出現在我的面前。 無論發生什麼變故,我也不能冷落客人,壓制著內心深處的狂濤巨瀾,我讓笑容掛在臉上,與你們一起入座。柔軟的座椅,潔白的桌布,奪目的鮮花,輕鬆的音樂,佔有了我們的感覺。有必要插一句:這侏儒酒店的桌椅很矮,矮得令人舒適。一位小鳥般的女服務員端著一盤消過毒的方塊毛巾走過來。她身體柔弱。端著一盤毛巾顯得很吃力,令人心生憐愛。這時,小妖精不見了,他完成了任務應該走,應該去為新來的客人引座,這本是情理中事,但我總認為他的消失暗藏著險惡的陰謀。 朋友們,為了實現「價格八折」,請你們坐等一會兒,我去見見我的老朋友余一尺。你們在這裡,可以抽煙喝茶聽音樂,可以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觀看後院的情景。 讀者諸君,我原本想與你們一起共進豐盛驢餐,但店小人多,坐在葡萄廳裡的只有九位,真是抱歉萬分。但我們的一行一動,都應該公開,否則便是心懷鬼胎。我在這店裡是輕車熟路,找到餘一尺十分容易。推開辦公室的門,才知道來的不是時候——我的老朋友余一尺,正站在他那張辦公桌上,與一位豐臀高乳的女人接吻——對不起,十分對不起,我連聲道歉著,對不起,我忘記了敲門求進的起碼禮儀。 餘一尺從辦公桌上跳下來,動作輕捷,宛若一隻狸貓。看著我的窘態,他幽默生動的小臉蛋子綻開笑容,尖聲尖氣地說: 「酒博士,是你這個小傢伙,那猿酒研究的怎麼樣了?可別誤了猿酒節,你那個老丈人也是個糊塗蟲,跑到猴山去和猴子住在一起……」 他的話滔滔不絕,令人厭煩,但由於我是來求他,只能耐著性子聽,臉上還要裝出聚精會神的表情。一直等他說完,我才說: 「我約了幾個朋友來吃驢……」 餘一尺站起來,走到那個女人面前。他的頭頂恰好齊著那女人的膝蓋。那女人非常漂亮,不像黃花姑娘,一派少婦風韻,兩片肥嘟嘟的唇上,沾著一些粘液,好像剛剛生嚼過一隻蝸牛。他舉手拍拍她的屁股下沿,說: 「親愛的,你先回去吧!告訴老沈儘管放心,咱餘一尺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一向是說到做到。」 那女人也是個大方角色,不避嫌疑,彎腰,讓兩隻噴薄欲出的大乳房沉甸甸地砸在餘一尺仰起的臉上——砸得餘一尺呲牙咧嘴——輕輕地把他抱起來。單純從體積和重量的角度看,就如同母親抱著兒子一樣,當然,他們之間的關係要比這複雜得多。她幾乎是惡狠狠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像投擲籃球一樣,把他扔到貼著牆壁的長沙發上。她舉起手,妖媚地說: 「小老頭兒,再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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