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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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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我看不太明白的地方和不成熟的意見供參考: ①文中描寫的那個騎著小黑驢、能夠飛簷走壁如履平地的魚鱗皮小男孩,是個使客還是個大盜?他在《肉孩》和《神童》篇裡都曾出現過(是不是一個人呢?),似乎也無不凡表現,在本篇中卻突然變成了半神半妖的超人,是否有點過火?當然,你並沒跟我說這些小說是內容聯貫的兄弟姐妹篇。還有,他與那個穿紅衣裳的小妖精是什麼關係?在《神童》篇裡,你好像說小妖精就是魚鱗皮小子? 我一向不敢貶低武俠小說。武俠小說能夠吸引那麼多的讀者,單憑這一點就了不起。去年暑假裡,我看了幾十部武俠小說,看得廢寢忘食。看完之後,連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明知是滿紙謊言,卻為何如醉如癡?有人說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此論很有道理。當然,幾十部武俠讀罷,發現其模式化的程度很重,胡編亂造一部並不難,但要寫到金庸、古龍那個份上,絕對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在小說中做了一些「雜交」的嘗試,成功與否且不論,這想法本身就有意思。當今有一位姓花名大姐的十分先鋒的女作家,「雜交」試驗卓有成效,你不妨找她一些作品讀讀。此人好像就住在距離你們酒國不遠的七星縣(那裡有一位賣耗子藥賣出了名的縣長),你得空不妨去見見那位瓢蟲作家。 ②我聽魯迅文學院的研究生趙大嘴說,「龍鳳呈祥」是粵菜中的經典之作,基本原料是毒蛇與野雞(當然在偷工減料的年代裡換成了黃鱔和家雞的可能性很大)。閣下的「龍鳳呈祥」竟然用公驢和母驢的外生殖器為基本原料,不知何人敢下筷子?我擔心這道菜因為其赤裸裸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將不被文藝批評家們所接受。時下,文壇上得意著一些英雄豪傑,這些人狗鼻子鷹眼睛,手持放大鏡,專門搜尋作品中的「肮髒字眼」,要躲開他們實在不易,就像有縫的雞蛋要躲開要下蛆的蒼蠅一樣不易。我因為寫了《歡樂》、《紅蝗》,幾年來早被他們吐了滿身粘液,臭不可聞。他們採用「四人幫」時代的戰法,斷章取義,攻擊一點,不及其餘,全不管那些「不潔細節」在文中的作用和特定的環境,不是用文學的觀點,而是用純粹生理學和倫理學的觀點對你進行猛攻,並且根本不允許辯解。所以,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勸你還是換一盤別的什麼菜為好。 ③關於餘一尺。我對這個人物很感興趣,儘管你並沒用太多的筆墨去寫他。文學作品中的侏儒形象,中外皆有,但可稱為典型的並不太多。我希望你能發揮才力,為這個侏儒樹碑立傳。他不是要「你」給他寫「傳記」嗎?我相信這「傳記」會很有意思。一個出身於書香門第、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侏儒,忍辱負重幾十年,一朝憑藉東風力,扶搖直上青雲,他得到了金錢、名譽、地位,現在正發誓「肏遍酒國美女」,在這豪言壯語的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心理動機?在實現這豪言壯語的過程中,他的心理發生著什麼樣的變化?在實現這豪言壯語之後,他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狀態?每一個問號後邊,都會有精彩的文章可做,你為什麼不小試牛刀呢? ④小說的開頭部分,恕我直言,似乎純屬一些朗朗上口的廢話,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如能全部刪除,文章會更簡練一些。 ⑤小說中,你把那對女侏儒的父親設計為國家級領導人,如果是正面歌頌,當然越高級越有利;但大作中經常流露出對大人物的貶辭,這樣很糟糕,因為社會是一個寶塔形狀,越往高處範圍越小,也就越容易對號入座,一旦寶塔頂部的人跟你較起真來,那可比感冒厲害。因此,我建議你把雙胞胎侏儒的門第矮一些,烏紗帽糊得小一些。 拉拉雜雜寫了這麼多,隨意走筆,矛盾百出,你看罷即去休,別太認真。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誰認真誰倒黴。 大作《驢街》還是寄給《國民文學》吧,如《國民文學》不用,再想辦法往別處推薦。 我的長篇《酒國》(暫名)已寫了幾章,原以為醉過幾次酒便能寫酒事,但寫起來才感到困難重重,頭緒繁多。人類與酒的關係中,幾乎包括了人類生存發展過程中的一切矛盾及其矛盾方面,如有大手筆,真能在這個題目上做出大文章,可惜我才氣不足,所以處處窘急、捉襟見肘。希望你來信時多跟我聊點酒事,或許能激發我一點靈感。 祝好運氣! 莫言 四 《驢街》 親愛的朋友們,不久前你們曾讀過我的《酒精》、《肉孩》、《神童》,現在,請允許我把新作《驢街》獻給你們,請多多原諒,請多多關照。以上這些夾七雜八的話,按照文學批評家的看法,絕對不允許它們進入小說去破壞小說的統一和完美,但因為我是一個研究酒的博士,天天看酒、聞酒、喝酒,與酒擁抱與酒接吻與酒摩肩擦背,連呼吸的空氣都飽含著乙醇。我具有了酒的品格酒的性情。什麼叫薰陶?這就是。酒把我熏得神魂顛倒,無法循規蹈矩。酒的品格是放浪不羈;酒的性情是信口開河。 親愛的朋友們,隨著我走出酒國釀造大學富麗堂皇的拱形大門,把酒瓶狀的教學大樓拋棄在背後,把酒杯狀的實驗大樓拋棄在背後,把校辦釀酒廠酒氣沖天的大煙囪拋棄在背後,「放下包袱,輕裝前進」,跟著我走,心明眼亮,不迷方向,跨過醋泉河上玲剔透的杉木小橋,把淙淙的流水、水上的睡蓮、蓮上的蝴蝶、戲水的白鴨、水中的游魚、遊魚的感覺、白鴨的情緒、浮萍的思想、流水的夢囈……全部都拋棄在腦後。請注意,烹飪學院香氣如潮的大門在向我們施放誘惑!我的老岳母就在這所學院裡工作,她最近發了瘋,躲在掛著雙層窗簾的屋子裡,不分晝夜地寫揭發檢舉信。我們暫且不要管她,更不要理睬從烹飪學院裡飄出來的香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在混亂和腐化的年代裡,人跟鳥一樣,看起來好像自由自在,實際上到處都是陷阱和羅網、彈弓與獵槍。好,我們的鼻子已被氣味毒害,我們掩住鼻子,趕快把烹飪學院棄置在一側,跟我斜刺裡走,穿過狹窄的鹿街,聽到呦呦鹿鳴,想像它們在食野之萍。看著街道兩側店鋪門前懸掛著的鹿角,縱橫交叉,猶如槍林劍叢。踏著鋪著青石板的古舊道路,石板上生著苔蘚,石縫裡擠出綠草,石板滑溜,注意腳下,當心摔跤。我們小心翼翼,拐彎抹角,拐進驢街。腳下的路還是用青石鋪成。它們歷盡滄桑,飽受風吹雨打、輪輾蹄踏之苦;棱角盡失,像銅鏡般光滑。驢街比鹿街略微寬闊,石板上汪著污穢的血水、鋪著黑色的驢皮。驢街比鹿街更滑。街上蹣跚著漆黑的烏鴉,呱呱亂叫。行路艱難,提醒大家當心,遵守走路規範:身體要正直,腳下要生根,不許一邊走道一邊東張西望,像乍進城市的鄉巴佬。那樣要跌跤,跌跤不雅觀,跌跤很糟糕,弄髒了衣服事小,跌壞了臀部事大。總之跌跤很糟糕。為了讀者幸福,咱們歇歇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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