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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月亮還沒完全落下去,街道呈現出灰禿禿的顏色,街邊那些落盡了葉子的楊樹,像瘦長男人一樣沉默地站著,枝條上泛著青白的光芒。夜氣蕭殺,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燈籠放著溫暖的黃光,街道上投下了一個晃晃蕩蕩的大影子。他看到那根羊油的黃蠟燭在白色的燈罩裡流著渾濁的淚珠,便輕輕地抽了抽鼻子。一條狗在誰家的牆角上興致不高地嗚咽了幾聲。他同樣興致不高地看了看黑乎乎的狗的影子,然後便聽到了它鑽進柴草堆時發出的窸窣聲。將要走出村子時,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抬頭看到幾戶人家窗戶裡透出昏黃的燈光,知道他們也在幹著自己和女人方才幹過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比他們趕了早,一陣輕鬆感湧上心頭。

  走到村頭土地廟時,他從懷裡摸出一卷黃裱紙,從燈籠裡引火點燃,放到廟前的焚化爐裡燒了。火苗在紙上像小蛇一樣爬動時,他看到了永遠端坐在神龕裡的土地爺爺和兩位土地奶奶臉上的冰冷微笑。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都是王石匠用石頭雕刻的。土地爺爺用黑石雕成,兩位土地奶奶用白石雕成。土地爺爺的身軀比兩位土地奶奶的身軀加起來還要大許多,就像一個大人帶著兩個小孩子一樣。王石匠手藝很差,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模樣難看。夏天,土地廟漏雨,石像上生過青苔,所以三個神身上至今綠油油的。紙燃盡未盡時,紙灰像迅速縮小著的白蝴蝶,暗紅的火線在紙灰上抖顫著,很快就消逝了。他聽到了紙灰破裂的聲音。

  他放下燈籠和孩子,跪下,給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磕了一個頭。

  為孩子注銷戶口的工作完畢後,金元寶站起來,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燈籠,匆匆地趕他的路。

  太陽出山時,他走到了鹽水河邊。河邊的鹽樹像玻璃一樣,河水通紅一片。他吹熄燈籠,藏在鹽樹林裡,然後走到渡口,等待著對岸的船過來。

  孩子醒了,哇哇啦啦哭了一陣。元寶怕他哭瘦了,便想出許多法子逗他。孩子已能蹣跚行走,元寶把他放在河邊平坦沙地上,折了一根鹽樹枝條讓他玩,自己偷空抽了一鍋煙。舉著煙鍋時,他感到胳膊又酸又痛。

  男孩用樹枝抽打沙地上的黑螞蟻,舉起樹枝時他失去平衡所以身體晃晃蕩蕩。紅太陽不但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孩子的臉。元寶由著孩子玩耍,並不干涉。河面約有半裡寬,水流平緩,河水混濁。太陽初出時像一根大柱子一樣倒在河裡。河面像一匹寬大平展的黃綢子。誰也不敢想能在這樣的河上修座橋。

  渡船還拴在對面沙地上,泊在河邊淺水裡,隔河看去很小。那船本來也很小,他坐過。使船的人是一個聾老頭子,住在河外那棟土房子裡。他看到土房子裡已經冒起了一縷青青的煙,知道聾子正在做早飯。他耐心地等待著。

  後來,又來了一些等船的人。有兩位老人,有一位十幾歲的男孩,還有一位抱著嬰兒的中年婦女。兩位老人好像是一對夫妻,默默地坐在一起,四隻眼睛好像四隻玻璃球兒,定定地注視著渾濁的河水。那位男孩赤著膊,穿一條藍色褲頭,赤著腳。他的臉和他身上裸露的部位一樣,生著一層魚鱗狀的白皮。他跑到河邊把一泡尿撒到河裡,然後,靠近金元寶的兒子,看那些黑螞蟻怎樣被鹽樹枝條抽打成肉醬。他還跟小寶說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那小傢伙竟像聽懂了一樣,齜著雪白的乳牙笑出聲。那位婦女面皮枯黃,亂糟糟的頭髮上紮著一根白頭繩,藍褂黑褲,還算乾淨。她把孩子小便時金元寶吃了一驚:男孩!又多了一個競爭者。仔細看去,那男孩比自家的小寶瘦弱得多,皮色黢黑,頭髮焦黃,耳朵上還生著一塊白色的癬。這樣的孩子根本不是小寶的對手,他的心寬了下來。他搭訕著跟那女人說話:

  「大嫂,您也是去那裡的嗎?」

  女人警覺地望著他,雙臂把孩子抱得更緊些,嘴唇哆嗦,但不說話。

  金元寶有些無趣,便離了她身邊,去看對岸的景物。

  太陽躍出河面一丈高了,河水黃成金琉璃。那只小船靜靜地泊在對岸。小屋頂上依舊炊煙嫋嫋,不見渡船老漢的蹤影。

  小寶和那個生鱗的男孩手拉著手沿著河水走出去了幾十步遠,元寶慌忙追過去。他把小寶搶到懷裡時,魚鱗男孩睜著大眼迷茫地望著他。小寶嗷嗷哭叫,掙扎著要下地。元寶哄他道:

  「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爺爺把船撐過來了!」

  眺望對岸時,果然看到一個放著光彩的人物蹣跚著往渡船靠近。對岸有幾人,是過河者,也緊急著向船靠攏。

  金元寶再也不肯把小寶放下,小寶折騰了一會兒,不哭不鬧了,結結巴巴叫餓。元寶從懷裡摸出幾十粒炒黃豆,放到嘴裡嚼成糊糊,吐到小寶的嘴裡。小寶嗚嗚啦啦地哭著,好像不喜歡這種食物,但還是往肚裡咽。

  船渡到一半時,從鹽樹林子裡急步闖出一個滿臉絡腮鬍鬚、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懷抱著一個二尺來長的孩子加入了等候渡船的隊伍。

  金元寶滿口焦香著瞥了這個大鬍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懼。那男人用霸蠻的目光橫掃了河邊的人。他的雙眼很黑、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鷹鉤兒。他懷中那個孩子——是個男孩——穿著一身簇新的紅衣服,衣服上殘留著一些金黃色的線頭兒。由於這身衣服那男孩便顯得格外紮眼睛。他在紅衣服裡縮著頭。頭上毛兒細密僵硬,臉皮兒還算白嫩,但那兩隻細細的眼睛卻顯得相當老。他觀察周圍事物的眼神絕對不是孩子的眼神。他還生著兩隻又大又厚的耳朵。這一切都使他引人注目,儘管他老老實實地伏在絡腮鬍子的懷抱裡,不吭聲也不動彈。

  渡船漸漸靠過來,船頭向著水流的方向傾斜著。等船的人聚攏在一起,眼巴巴地望著。

  渡船終於靠近淺水,聾老漢放下櫓,操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撐。船頭激起一團團渾得發紅的水,終於靠在河水的邊緣。船上有七個參差不齊的人跳下來,下船前都掏出一些毛票或是亮亮的硬幣放在艙底的一個葫蘆裡。聾老漢扶著竹篙站著,望著河裡滔滔東去的流水。

  待到船上人下完,這邊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來金元寶是能夠第一個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猶豫了一會兒,等到絡腮鬍子跨上去之後,他才隨著上去。跟在他後邊上船的是那位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然後是那兩位老人。兩位老人上船時,得到了那位身上生鱗男孩的幫助。他先攙扶了老太太,後攙扶老頭,最後,輕盈一跳,穩穩地立在船頭上。

  金元寶和絡腮鬍子對面而坐,他懼怕絡腮鬍子黑洞洞的眼睛,他更懼怕絡腮鬍子懷中的紅衣男孩那陰森森的目光。這傢伙不是個孩子,活脫脫一個小妖精。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元寶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他的身體不自主地晃動,弄得渡船也晃蕩起來。撐船老漢雖聾卻不啞,他大聲地說:

  「坐穩啦,客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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