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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男人吭吭著,拉開房門走到院子裡,把一個破了沿的黑色大瓦盆拎進來。瓦盆的底上,凝著一層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開鍋蓋,蒸汽洶湧上升,幾乎把燈火淹滅。後來漸漸清亮起來。女人抄起水瓢,從鍋裡往盆裡舀水。

  男人問:

  「要摻點涼水嗎?」

  女人把一隻手伸到盆裡試了試,說:

  「不要摻了,正好。你把他抱下來吧。」

  男人進到裡屋,彎著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來。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來,金元寶拍著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說:

  「寶兒,小寶兒,不要哭,爹給你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過來。小寶彎著脖子往女人懷裡拱,一邊拱一邊牙牙著:

  「吃媽媽……吃媽媽……」

  女人無奈,坐在門檻上,掀開衣襟。小寶準確地把乳頭搶進嘴裡,嗓子裡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響。女人的腰佝僂著,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墜彎了一樣。

  男人把手浸在盆裡攪動著,催促道:

  「別給他吃了,水要涼了。」

  女人拍拍寶兒的屁股,說:

  「寶兒,寶兒,別咂了,早讓你咂幹了。洗澡吧,洗淨了送你去市里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著孩子,但寶兒的嘴巴叼著乳頭不放,於是那只癟癟的乳房便被神得很長,像一塊缺乏彈性的疲勞橡皮。

  男人一把將孩子拽過來,女人呻吟了一聲,寶兒哇啦一聲哭了。金元寶拍了寶兒屁股一巴掌,氣哄哄地說:

  「嚎!嚎什麼?!」

  女人不高興地說:

  「你手下輕點,打出青紫來又要降低等級。」

  男人把寶兒的衣服撕扯下來,扔到一邊,伸手試了一下水,自言自語著:熱了點,熱點好,褪灰。邊說著,邊把赤著身子的男孩放到瓦盆裡。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聲,這聲嚎叫比前邊的嚎叫高出了許多,好像從平緩的丘陵拔升到突兀的高山。男孩雙腿縮著,可著勁往上竄,金元寶則可著勁兒往下按。盆裡的熱水濺落到女人的臉上,她伸手捂住臉,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說:

  「他爹,這水是太熱了,燙紅了怕又要降級。」

  男人嘟噥著:

  「這小討債,還知冷知熱的來,那你就舀半瓢涼水摻上吧。」

  女人慌忙起身,不及掩懷,耷拉著雙乳,長長的衣襟垂在雙腿之間,宛若一面濕漉漉的破旗。她舀了半瓢水,倒進盆裡,並用手緊急攪合了幾下,嘴裡說:

  「不熱了。現在真的不熱了。寶兒莫哭,寶兒莫哭喲。」

  小寶的哭聲穩健了許多,但依然手撕腳踢,不肯乖乖入水。金元寶硬是把他按到盆裡。女人提著水瓢,在一旁傻愣愣地站著,元寶呵道:

  「死人!還不快來幫我。」

  女人如夢方醒,扔下水瓢,在盆邊蹲下,撩著水,搓洗著男孩的屁股和脊背。他們最大的女兒——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穿著一條長及膝下的肥大紅褲頭,光著背,聳著肩腫骨,蓬鬆著頭髮,赤著腳,從裡屋走出來,搓著眼睛,問:

  「爹,娘,你們洗他幹什麼?要煮了他給我們吃嗎?」

  金元寶兇狠地說:

  「滾回去睡!」

  小寶見到女孩,哭喊著姐姐。女孩不敢出聲,悄悄地退到裡屋,手把著門框子看爹娘忙活。

  小寶哭累了,嗓子啞啞地低沉下來,連綿不絕的哭聲也變成了有一節沒一節的幹嚎。

  男孩身上的灰著了熱水,化成了一層滑溜溜的油泥,盆裡的水混濁了許多。男人說:

  「把絲瓜瓤子和皂角膏子拿來。」

  女人從鍋灶後把這兩樣東西拿來。元寶道:「你提著他,我來擦洗。」

  女人和元寶換了手。

  元寶將絲瓜瓤子放到盆裡浸濕後,又放到碗裡沾了一些皂角膏子,然後,嚓嚓地搓著男孩的脖子、屁股,連指頭縫裡也不放過。寶兒渾身都是泡沫,拔高了嗓門哭叫,屋子裡彌漫著一股怪怪的臭味。女人說:

  「他爹,你下手輕點,別擦破他的皮。」

  元寶道:

  「他也不是紙紮的,那麼容易就擦破了?!你不知道那些驗級員是多麼刁鑽,連孩子屁眼都要扒開檢查,有點灰泥就要壓你一個等級,一個等級就是十幾塊錢。」

  終於洗完了。元寶提著小寶,女人用一條乾淨毛巾搭著小寶身上的水。在燈光裡,孩子紅彤彤的,散發出香噴噴的肉味。女人拿出一套新衣服給小寶穿上,順手把小寶從男人手裡接過來。小寶又噘著嘴尋找乳房,女人把乳房給了他。

  元寶擦了手,裝了一鍋煙,就著門框上的燈火點燃。吐著煙他說:

  「這小傢伙,弄了我一身汗。」

  小寶叼著奶頭睡著了。女人抱著孩子,有些戀戀不捨。元寶道:

  「給我吧,還有好多路要趕呢!」

  女人把乳頭從孩子嘴裡拔出來。他的嘴歙動著,仿佛乳頭還在他嘴裡。

  金元寶一手舉著紙燈籠,一手抱著沉睡的兒子,走出家門,進入胡同,然後拐上村莊正中的大道。在胡同裡行走時,他似乎還能感覺到站在門口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睛,心裡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拐上大道後,這感情便消逝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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