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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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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寶避開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水,看太陽,看河面上飛行著的那只青灰色的孤獨沙鷗。儘管如此,他的心中還是緊張,一陣陣涼意遍體流動,無奈,他只好去看搖船老漢赤裸著的背膊。聾老漢腰背彎曲,但肌肉極端發達,長年的水上生涯使他的膚色如擦亮的古銅。從這老人身上,金元寶尋找到了一些溫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從老漢身上移開了。老漢節奏分明、動作輕柔地搖動著船尾的大櫓,櫓葉在水中翻滾,好像一條赭色的大魚緊追著船兒遊動。拴櫓的皮繩吱吱扭扭的聲響,船頭衝擊浪花嘩啦啦的聲響,以及老漢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混合成一曲寧靜的音樂,但金元寶無法寧靜。小寶在他懷中嚎陶大哭起來,他感到孩子的腦袋死勁向自己懷裡紮,好像遭了嚴重的驚嚇,一抬頭又看到那小妖精錐子一樣的目光,元寶心裡一陣痙攣,頭髮梢兒似乎顫抖起來。他歪過身子,緊緊地摟住孩子,讓冷汗漸漸地濕透了衣裳。 好不容易到達對岸,船剛泊定,元寶便摸了一張汗濕的毛票,塞進聾老漢的葫蘆頭裡,然後,縱身一跳,身體搖晃著落在潮濕的沙地上。他再也不願回頭,抱緊孩子,急匆匆穿越河灘,翻過堤壩,尋到通往城市的寬廣大道,急如星火,大步流星,三步並做兩步走,兩步變為一步行——他想儘快趕到城市裡,他更想擺脫掉那穿著紅衣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蕩,漫漫似無盡頭。路邊的楊樹枝條扶疏,殘留著一些黃色葉片;時有麻雀、烏鴉在上聒噪。時令正是晚秋,天高氣爽,萬里無雲,沿途好風景,元寶只顧趕路,像被狼攆著的兔子。 到達城市時,已是正午時分,元寶口幹舌焦,小寶熱成一塊火炭,伸手至懷,摸摸還有十幾枚硬幣,便拐進一家小酒館,選了一張靠邊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寶嘴裡灌了幾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幾隻蒼蠅圍著小寶的腦袋飛翔,發出嗡嗡的怪叫,他抬手去趕,手抬到半截,竟如遭了激光襲擊一般,停住了: 在另一個邊角的桌子旁,端坐著那位絡腮鬍鬚大漢,桌子上,坐著那個令金元寶膽戰心驚的小妖精。小妖精端著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動作老練至極,絕對一個久經酒場鍛煉的老手模樣。他的身軀與他的動作、神情極端不協調,產生了一種荒唐效果,酒館裡的夥計和酒客們都在注意著這個小妖怪,那大漢卻毫不在意,管自將那小店名酒「透瓶三裡香」咕咕嘟嘟往肚裡灌。元寶匆匆喝幹碗中酒尾巴,掏出四枚硬幣輕輕擺在桌子上,抱起小寶,腦袋低垂,下巴觸著胸脯,灰溜溜地逃了出來。 午休時刻,元寶抱著小寶,終於站在了烹飪學院特別收購處的門前。特別收購處在烹飪學院裡自成格局:一棟潔白的圓頂小樓,四周圍著高高的紅磚牆,一個圓形的月亮門通進去。院內栽著奇花異草,常綠灌木。院子中央有一個橢圓水池,池中壘一座假山,山頂上噴水,水呈菊花狀,不斷地開放不斷地凋謝。池中水花四濺,響聲不絕。池裡養著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烏龜,還有一群體態臃腫的紅金魚。雖然是第二次來到特別收購處,但金元寶還是戰戰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幸福中顫抖。 特別收購處那條特為排隊的人修成的鐵柵欄裡,已經排了三十余人,元寶趕忙排上隊伍。在他前邊的,正是那位絡腮鬍子大漢和那個穿紅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頭從絡腮鬍子的肩頭上探出來,兩隻陰鷙的眼睛放射著涼森森的光芒。 元寶咧開嘴,想裂著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過了極端艱難的兩小時,小樓裡響起了電鈴聲。疲憊的人們精神一振,紛紛站立起來,為男孩們抹臉擦鼻涕整理衣裳。幾位女人用棉花沾著白粉往孩子臉上擦著,用唾沫在手心裡化開胭脂,往孩子額上點著。元寶用襖袖子揩幹小寶臉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寶的頭髮。唯有那絡腮鬍子男人不動聲色,小妖精蟋縮在他懷裡,轉動著兩隻冷眼掃描著周圍的景象,顯得異常鎮靜。 與柵欄相連的那扇鐵門嘩嘟嘟開了,顯出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收購工作開始了,除了個別孩子的啼哭外,再無宏大的聲音。收購人員壓低嗓門與賣主交談著,氣氛顯得融洽而和諧。元寶因為懼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與隊伍拉開一點距離,反正鐵柵欄狹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過,不必擔心後邊人搶了先。噴泉落水的聲音時強時弱,但永不間斷;鳥兒在樹上叫,婉轉如琴聲。 一位賣完孩子的婦女拐出柵欄後,絡腮鬍子和小妖精開始接受詢問。元寶和小寶離他們三米外,聽不清楚他們的低語。儘管心裡怕,但還是看著他們。他看到一位穿著白色制服、頭戴白色紅鑲邊大簷帽的男人從絡腮鬍子手裡把小妖精接過去。小妖精一貫嚴肅的臉上,突然擠出了笑容。這笑容使元寶心驚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員渾然不覺。他脫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璃棒戳著小妖精胸脯上肉,小妖精咯咯地笑著、一會兒功夫,元寶聽到那落腮鬍子的高大男人吼道: 「二等?他媽的,你們欺負老子!」 那位工作人員也略略提高了嗓音,說: 「夥計,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你這個孩子,分量倒是不輕,但皮糙肉硬,要不是他笑得可愛,頂多劃個三等!」 絡腮鬍子嘟嘟噥噥地罵了幾聲,抓過一遝鈔票,粗粗數數,揣在懷裡,頭一低,鑽過了柵欄。這時,金元寶聽到那被貼上了二等標簽的小傢伙對著絡腮鬍子的背影高聲叫駡: 「操你媽!殺人犯!出門就被卡車撞死你這個狗娘養的王八蛋!」 他的聲音粗礪沙啞,誰也不敢相信這樣的聲音、這樣狠毒連貫的罵人話竟會出自一個不足三尺的孩子之口。元寶看到他那張剛才還笑著的臉突然變得橫眉豎目,額頭上佈滿皺紋,那神態表情竟如一個小屠夫。五位工作人員都吃驚地蹦起來,臉上都掛著恐怖之雲,一時都手足無措。小妖精雙手叉腰,對著他們啐了一口唾沫,然後,大搖大擺走到那堆貼著標簽的孩子群裡去。 五位工作人員發了一會兒呆,交換著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沒有什麼吧?對,沒有什麼。 工作繼續進行。那位臉色紅潤、坐在桌子後邊的溫和的中年大簷帽對著金元寶招招手。元寶急忙走上前。他的心臟怦怦亂跳。小寶嚶嚶地哭起來,元寶結結巴巴地安慰他。不久前的經歷驀然湧上心頭。那次來晚了,收購限額已滿,本來可以跟工作人員求求情,但小寶哭得他心煩意亂。他哀求道: 「好孩子,別哭,人家不喜歡愛哭的孩子。」 工作人員低聲問: 「這孩子是專門為特購處生的是嗎?」 元寶嗓子乾燥疼痛,話出滯怠變音。工作人員繼續問: 「所以這孩子不是人是嗎?」 「是,他不是人。」元寶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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