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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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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鉤兒手捂住杯子口,說: 「不行了不行了,快帶我去見你們領導吧!」 平頭抬腕看看表,說: 「現在去見他們,還稍微早了點。」 丁鉤兒亮出身份證,嚴肅地說: 「我有要緊公務,你不要攔擋。」 平頭猶豫了一會兒,說: 「走吧!」 他尾隨著平頭,走出了保衛部的辦公室,進入一條深邃的走廊。走廊兩側有很多房間,房門的一側都掛著標名的木牌。他問黨委書記和礦長不在這棟樓裡辦公嗎?平頭說跟我走吧,您喝了我三杯酒我不忍心讓您跑冤枉路,要是您不喝我三杯酒,我把您轉交給黨委辦公室的秘書就行了。 出大樓時他在晦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臉,不由地吃了一驚,因為這張臉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走出大門時,彈簧嘎嘎吱吱地響著,門板反彈回來,拍擊著他的屁股,使他踉蹌前撲,幸虧平頭小夥子伸手拉住了他。美麗耀眼的陽光讓他頭暈眼花,腿軟,耳朵裡嗡嗡響。他問平頭: 「我是不是有點醉了?」 平頭說: 「首長,您沒醉,像您這般出色的人物怎麼會醉呢?我們這裡醉酒的都是些沒有知識、沒有教養的下里巴人,陽春白雪從來不醉,您是陽春白雪,所以您沒有醉。」 小夥子這一番順理成章、邏輯嚴密的話把丁鉤兒說服了。他跟著他穿過一片堆放著大批圓木的空地。圓木粗細不一,粗者直徑兩米,細者直徑兩寸。有松木、樺木、柞木、橡木、榆木。還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來。植物學知識不豐富,認出這些也不錯。圓木皮裂骨朽,漾出一股強烈的酒精氣味。開始枯萎的黃草從圓木的縫隙裡鑽出來。一隻白色的蛾子懶洋洋地飛著。幾隻黑燕子在木跺間飄,醉態朦朧。他站在一株大橡木前,伸出雙手,夠不著上沿。他握緊拳頭,輕輕地敲打著橡木的暗紅色年輪,橡木流出的汁液粘在拳頭上。他歎息一聲,說: 「好魁梧的一棵大樹!」 平頭接過話茬,說: 「去年一個釀葡萄酒的個體戶拿著三千元來買它,我們沒賣。」 「他買這幹什麼?」 「做酒桶呀!」平頭說,「葡萄酒不進橡木桶永遠不上等。」 「你們應該賣給他才是,根本不值三千元嘛!」 「我們討厭個體經濟!」平頭說,「我們寧願讓它爛了也不支持個體經濟。」 丁鉤兒暗自欽佩羅山煤礦的公有制覺悟,兩條狗在圓木後追逐,步態滑稽,如癡如醉。那條大公狗似乎是門房的看門狗,仔細看又不太像。他尾隨著平頭小夥子繞過一垛垛圓木,好像進入了原始森林裡的伐木場並漸漸地深入了原始森林。橡樹的巨大濃蔭下,生出許多鮮豔的蘑菇,一層層腐敗的橡葉與橡實,放出迷人的酒氣。有一棵色彩斑斕的大樹上,結著幾百個嬰兒形狀的果實。都顏色粉紅,鼻眼分明,肌膚紋理細密。竟然全是男童身。可愛的小雞雞恰似一粒粒紅彤彤的花生米。丁鉤兒搖晃腦袋,安定精神,神秘而驚人的大案鬼影幢幢,沉重地在他腦海裡展開。他批評自己在不必要耽誤時間的地方耽誤了很多時間,但轉念一想,從接受任務到現在僅僅二十多個小時,而我已在案件的迷宮裡尋找路徑,已經是絕對的高效率。於是他耐心跟著保衛部的平頭青年走。看看他到底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 又繞過一垛清一色的白樺圓木,便看到前方有一片向日葵森林。葵花朵朵向太陽,一片金黃浮在毛茸茸的深綠裡。他嗅著樺木特有的、甜絲絲的醉人氣息,心裡蕩漾著丘陵上的秋色。雪白的樺樹皮還沒有完全喪失生命,皮膚光潔滋潤。破綻處露出更新更嫩的肌膚,好像說明著圓木依然在生長。有一隻紫紅色的蟋蟀伏在白樺皮上,肥碩健壯,誘人捕捉。平頭青年按捺不住興奮心情,說: 「葵花林中那一排紅瓦房裡,有我們的黨委書記和礦長。」 那排紅瓦房大概有十幾間的樣子,掩映在肥水充足所以莖粗葉大的葵花林裡。在充足的光線照耀下,黃色顯得格外輝煌。丁鉤兒注目美麗景色,有些類似陶醉的意識周身流淌,平緩、凝滯、厚重。他陶醉中掙扎出來時,帶路的平頭青年已經元影無蹤。他跳到樺木堆上去尋找,感覺到江水澎湃,樺木堆宛若一艘大船隨波逐流。遠處,高大的矸石山上依然冒煙,只不過那煙比淩晨時乾燥了許多。露天的煤堆上,蠕動著若干黑色人。煤堆下車輛擁擠。人聲、牲畜聲微弱得很。他懷疑自己的耳朵發生了故障,現實世界與他之間出現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那幾架杏黃色的礦山機械在井口周圍伸展著長臂,動作緩慢,但異常準確。他頭暈,身體彎曲,趴在一根圓木上。圓木在洶湧的波濤上旋轉著。那位平頭青年確實無影無蹤了。他滑下樺木堆,向葵花林走去。 他不由地想到自己适才的行為。一個受到高級領導人器重的偵察員竟像只怯水的小狗一樣趴在燁木堆看風景,而這行為竟成了這件如果屬實必將震動世界的特大案件的偵察過程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如果拍成影片,必將被人嗤笑。他猜想自己有些醉了。無論怎樣想那平頭青年都有些鬼鬼祟祟,不正常很不正常。偵察員的想像力在一瞬間展翅飛翔,風鼓舞著他的羽毛和翅膀。平頭青年很可能是那夥吃嬰兒者的同犯。他在圓木間穿行時就想好了逃跑的機會。他指給我的道路佈滿陷阱。他低估了我丁鉤兒的智慧。 丁鉤兒夾住公文包。包裡沉甸甸硬邦邦的是一支「六九」式連發手槍。手裡有槍,氣粗膽壯。他有些留戀地看了一眼樺木們、橡木們、各類圓木同志們。那些粗大圓木的剖面花紋頗似一張張連環靶。他幻想著槍打圓木核心,雙腿卻把他帶到了葵花林的邊緣。 沸騰的煤礦裡出現了這樣一個幽靜地方,可見事在人為。他迎著葵花走上前,葵花盤兒像一張張笑臉逼過來,但它們翠綠色或者淡黃的笑臉顯得虛偽而陰險。他聽到冷冷的低笑。那些碩大的葉片隨風起舞,嚓嚓作響。他摸摸公文包裡的鐵傢伙,昂首挺胸向紅房子走去。他的眼睛盯著紅房子,身體感受著包圍著他的向日葵送給他的威脅。向日葵威脅涼森森的,生著白色的毛刺。 丁鉤兒推門入室,過程複雜,感受萬端,終於見到黨委書記和礦長。這二位幹部都是五十歲左右,臉龐圓乎乎,好像小麵包;臉色紅撲撲,好像紅皮蛋;略有將軍肚。他們身穿灰色中山裝,衣縫筆挺。他們臉上掛著慈祥、寬厚的微笑,具有長者風度。他們倆很可能是孿生兄弟。他們每人抓住了鉤兒一隻手,親熱地握著。他們很會握手,不松不緊,不軟不硬。丁鉤兒感到兩股熱流傳遍身體,手裡像握著兩隻剛剛烤熟的紅瓤兒小紅薯。丁鉤兒的皮包落在地上。一聲槍響從皮包裡穿出。 乒——! 皮包冒青煙,牆上一片瓷磚破碎。丁鉤兒吃驚得肌肉痙攣。他看到子彈射中了牆上一幅玻璃馬賽克拼鑲成的壁畫,畫的內容是哪吒鬧大海。美術家把哪吒搞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偵察員的手槍走火打爛了哪吒的小雞巴。 「果然是個神槍手!」 「槍打出頭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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