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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鉤兒臊得夠嗆,慌忙撿起公文包,拿出槍,扣上保險。他對兩位幹部說:

  「我絕對扣上了保險!」

  「良馬也有失蹄時。」

  「走火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礦長和黨委書記的寬容、勸解使丁鉤兒更加不好意思,沖進門時的勃然豪氣煙消雲散,他甚至卑躬地點頭,點頭畢,剛要拿證件、介紹信之類,黨委書記和礦長擺手制止了他。

  「歡迎丁鉤兒同志!」

  「我們歡迎您來礦上指導工作!」

  丁鉤兒不好意思詢問他們從哪裡得到了自己來煤礦的消息,搓著鼻子他說:

  「礦長同志,黨委書記同志,我是奉xx同志的命令,前來貴礦調查紅燒嬰兒事件的,此案事關重大,絕密。」

  礦長和黨委書記相視十秒鐘左右,突然拍著巴掌哈哈大笑起來。

  丁鉤兒板著臉說:

  「請你們嚴肅點!現任酒國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剛鑽是此案的重要嫌疑人,他是從貴礦出去的。」

  也許是礦長也許是黨委書記說:

  「是的,金部長原是我礦子弟小學教師,那可是一個有能力、有原則、百裡挑一的好同志。」

  「請你們向我介紹他的情況!」

  「我們邊吃邊喝邊談。」

  丁鉤兒不及爭辯,就被推進了宴席。

  二

  尊敬的莫言老師:

  您好!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酒國市釀造學院勾兌專業的博士研究生,姓李,名一鬥——這是我的筆名,原諒我就不告訴您我的真名了——您是當今文壇的著名作家(不是吹捧)自然能知道我起這個筆名的用意。我身在酒國,心在文學,整個人在文學之海裡扎猛子打撲騰。為此,我的導師,也是我老婆的爹爹我岳母的丈夫我的岳父。岳父者泰山也。俗稱老丈人也的袁雙魚教授經常批評我不務正業,甚至挑唆他的女兒跟我鬧離婚。我不怕,我為了文學真格是刀山敢上,火海也敢闖,「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我反駁他說:什麼叫不務正業呢?托爾斯泰是軍人,高爾基是麵包區是洗碗小工,郭沫若是醫學院學生,王蒙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北京支部副書記,他們不都改行搞了文學了嗎?我的老丈人還想與我爭論,我學阮籍的樣子,給了他一個白眼,只是我技術欠火,不能把青眼珠全部掩蓋住,魯迅也不能,是不是,這些您都知道,我對您扯這些幹什麼?這簡直是孔夫子門前念《三字經》,關雲長面前耍大刀,金剛鑽面前談喝酒——言歸正傳——尊敬的莫言老師,我拜讀了您的所有大作,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一魂出世,二魂涅槃。《鳳凰涅槃》郭沫若,《我的大學》高爾基。我尤其佩服您那種千杯不醉的「酒神」精神,我看過您一篇文章,說「酒就是文學」,「不懂酒的人不能談文學」,您這些話猶如醍醐灌頂,使我頓開茅塞。正是:打開兩扇頂門骨,一桶茅臺澆下來。這世界上,比我更懂酒的人不超過一百個,當然,您是例外。從酒的歷史到酒的釀造、酒的分類、酒的化學結構、酒的物理狀態我了如指掌,因此,我迷上了文學,我自認為能搞文學。您的論斷等於給我喝了一杯定心酒,就像李玉和被鳩山逮捕前喝了李奶奶那杯酒一樣。所以,莫言老師,您現在該明白我為什麼要給您寫這封信了吧?請受弟子一拜!

  最近,我看了根據老師原著改編、並由您參加了編劇的電影《紅高粱》,看完後我激動得徹夜難眠,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老師,我真為您高興,我為您感到自豪。莫言老師,您真是咱酒國的驕傲!我準備呼籲各界向市委領導進言,把您從高密東北鄉挖過來,到咱酒國落戶安家,老師,請等我的消息。

  尊敬的莫言老師,初次給您寫信,小的不敢囉嗦。隨信寄上小說一篇,請老師批評指正。這是我看完電影《紅高粱》之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睡;一邊喝酒,一邊運筆如風寫出來的。老師讀罷,如覺得尚可,懇切希望能幫助椎薦發表。弟子這廂有禮了!

  敬祝吾師文思泉湧!

  您的學生:李一鬥另:老師如需好酒,請示,學生將立即去辦。

  三

  酒博士:

  來信及大作《酒精》均收到,勿念。

  我是個沒正兒八經上過學的人,所以我對在大學裡念書的人都十分佩服和尊敬,何況對你這位博士研究生。

  現在的時代搞文學似乎不是聰明之舉,我們行裡的人都自歎別無他能,才不得不搞文學。有一位叫李七的人寫了一篇《千萬別把我當狗》的小說,那裡邊寫了幾個地痞流氓,在坑蒙拐騙偷什麼勾當都幹不了的情況下,才說:咱他媽的當作家去吧!言外之意我不想多說,你不妨找這部小說看看。

  你是研究酒的博士,這的確讓我羡慕得要命,如果我是酒博士,我想我不會改行寫什麼狗屁小說。在酒氣熏天的中國,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比研究酒更有出息、更有前途、更實惠的專業嗎?過去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種粟,書中自有顏如玉」,過去的黃曆不靈了,應該把「書」改成「酒」。你看人家金剛鑽金副部長,不就是仗著大海一樣的酒量,成了酒國市人人敬仰的大明星嗎?你說,什麼樣的作家能比得上你們的金副部長呢?所以,老弟,我勸你聽你老丈人的話,踏踏實實地做你的酒學問,免得誤入歧途,耽誤了青春年華。

  你在信上說,是看了我的文章才決定改行搞文學的,這可是大罪過,什麼「酒就是文學」、「不懂酒不能談文學」啦,都是我醉後胡言亂語,萬萬不可相信,否則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啦。

  大作認真地拜讀了,我這人沒有理論根基,鑒賞力很低,不敢指手畫腳。我已將大作寄給《國民文學》編輯部,那裡雲集著中國當代最優秀的文學編輯,如果您是千里馬,相信會有伯樂來發現。

  我這裡不缺酒喝,謝謝你一番美意。

  即祝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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