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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鉤兒立在一株黃了葉子的路邊樹下時,孩子的隊伍已經安全過路。汽車流一浪一浪湧過去。孩子的隊伍在他面前彎曲起來,嘁嘁喳喳叫喚著,好像一團麻雀。他們的手腕上掛著紅布條,紅布條拴在紅繩子上。雖然隊伍變得亂糟糟,但他們都在繩子上。兩位阿姨只要把繩子神緊,馬上就是一條整齊的隊伍。他想起了阿姨剛才發出的「抓緊繩子!不准鬆手!」的命令,心中惱怒無比。廢話!他想,拴住了怎麼松?

  他扶著樹,冷冷地問繩子前頭那位阿姨:

  「為什麼要拴住他們?」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問:

  「你是幹什麼的?」「你甭管我是幹什麼的,」他說,「請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把孩子們用紅繩拴起來?」

  阿姨鄙夷地說:

  「神經病!」

  孩子們看著他,齊聲說:

  「神——經——病——!」

  他們把每個字都拖得很長,不知是必然的現象還是訓練的結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在馬路上擴散,好像一群活潑的小鳥齊飛。孩子的隊伍從他的面前走過去,他愚蠢地笑起來,對著繩子後頭那位阿姨笑。她卻別著臉不看他。他一直看著孩子隊伍消逝在一條胡同裡,胡同兩邊是兩堵刷了紅漆的高牆。

  他很困難地走到馬路對面去,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怪腔怪調地招呼他吃。他不吃。他看到一位脖子很長的姑娘走過來買了十串。她嘴上的口紅像辣椒一樣。她把嗞嗞冒油的肉串放到盛辣椒的盒子裡滾動著。她吃肉隼時嘴形奇怪是因為要保護嘴唇上的顏色。他感到喉嚨火辣辣的,扭頭就走了。

  後來他站在育紅小學校的門口抽著煙等待兒子。兒子背著書包跑出校門時沒有看到他。兒子的臉上有一些墨水污漬。小學生的鮮明標誌。他喊兒子的名字。兒子不親熱地跟他走。他告訴兒子自己要去一趟酒國市辦公務,兒子說無所謂。丁鉤兒說什麼叫無所謂呢,兒子說無所謂就是無所謂嗎,有什麼所謂嗎?

  無所謂,對,無所謂,他重複著兒子的話。

  丁鉤兒走進煤礦黨委保衛部,受到了一個剃平頭的小夥子的接待。平頭小夥子拉開一個與牆壁同高的大櫃子,倒了一杯酒遞給他。這間辦公室裡也生著大爐子,火勢雖不如門房裡盛,但屋裡溫度仍然很高。丁鉤兒想吃冰,小夥子勸他喝酒:

  「喝吧,喝口暖暖身子。」

  丁鉤兒看著小夥子誠摯的臉,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便接了酒杯,慢慢地喝著。

  門窗嚴絲合縫,密封很好。丁鉤兒周身發癢,汗在臉上爬。他聽到平頭友善地說:

  「您不要著急,心靜自然涼。」

  丁鉤兒耳朵裡有嗡嗡的響聲,他想到蜜蜂。蜂蜜。蜜餞嬰兒。此行任務重大,不敢馬虎。窗玻璃似乎在微微顫抖。幾架巨大的機械,在窗戶外的天地間緩慢地、無聲無息地移動著。他感到自己在一個水櫃裡,像一條魚。那些礦山機械是黃色的。黃色令人昏昏欲醉。他努力諦聽著礦山機械的聲音,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勞。

  丁鉤兒聽到自己在說:

  「我要見你們的礦長、黨委書記。」

  平頭說:

  「喝酒喝酒。」

  平頭的熱情使丁鉤兒感動,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的杯子剛放下,平頭又給斟滿了。

  「我不喝了,帶我去見礦長、黨委書記。」

  「首長莫急,喝酒,喝一杯就走,等於讓我失職。好事成雙,來,再喝一杯。」

  丁鉤兒看看那拳頭大的杯子,心裡有些發怵,但為了工作,只好端杯喝盡。

  他剛放下杯子平頭又給斟滿了。

  平頭說:

  「首長,不是我逼您喝,這是我們礦上的規矩:敬酒不成三,坐立都不安!」

  丁鉤兒說:

  「我酒量有限,一滴也不能喝了。」

  平頭雙手把杯子舉起來,送到了鉤兒嘴邊,含著眼淚說:

  「求求您,首長,喝了吧,不要讓我坐立不安。」

  丁鉤兒一看平頭這樣真誠,心頓時軟了,接過杯子一仰脖灌了。

  平頭感動地說:

  「多謝多謝,您再來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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