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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哇,礦長,冷……」看門人哆嗦著說,「冷……煤多,靠著煤山……」

  守門人臉上乾巴巴的,好像烤焦的饅頭。丁鉤兒不想繼續嚇唬他,說我不是什麼礦長,放開膽子烤吧!我是來辦事的。牆上的男嬰哈哈笑著,栩栩如生。他眯著眼端詳著這個可愛的孩子。看門人馬上翻了臉,提著斧子說,你冒充礦長,開槍傷人,走,跟我到保衛科裡去。丁鉤兒微笑著說,我要真是新來的礦長你怎麼辦?看門人怔了一下,乾笑了幾聲,將斧頭放回床底,順手從床下拖出一個酒瓶子,用殘缺不全的牙齒咬開瓶塞,喝了一大口,然後討好地將酒瓶子遞給丁鉤兒。酒液裡泡著一棵淺黃色的人參,七隻張牙舞爪的黑蠍子。請領導喝酒,守門人餡媚地說,這酒大補呢!丁鉤兒接過酒瓶子,晃晃,蠍子在參須間游泳,怪味道從瓶口沖出來。他用嘴唇沾沾瓶口,將酒瓶子還給看門人。

  看門人滿臉狐疑地打量著丁鉤兒,問道:

  「您不喝?」

  丁鉤兒說:

  「不會。」

  看門人問:

  「您是外地人?」

  丁鉤兒指指牆上的年畫,說:

  「老頭,這個娃娃又白又嫩啊!」

  他仔細地觀察著看門人的神色。看門人神色沮喪,大口喝著酒,低聲咕嚕著:

  「燒點煤算什麼?一千斤才幾個錢?……」

  丁鉤兒實在熱得難以忍受,戀戀不捨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拉開門,大步走進陽光裡。陽光涼爽爽的,十分舒適。

  丁鉤兒生於一九四一年。一九六五年結婚,婚後生活平淡,夫妻關係不好不壞,有一個兒子,比較可愛。他有一個情婦。她有時非常可愛有時非常可怕。有時像太陽,有時像月亮。有時像嫵媚的貓,有時像瘋狂的狗。有時像美酒,有時像毒藥。他想和妻子離婚又不想離婚。他想和情婦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每次犯病都幻想癌症又懼怕癌症。他對生活既熱愛又厭煩。他搖擺不定。他經常把手槍口按在太陽穴上又拿下來,胸口,心臟部位,也經常承擔著這種遊戲。他樂之不倦的唯一一件事是偵察破案。他是檢察院技壓群芳的偵察員。幾位高級幹部熟悉他。他身高一米七十五釐米,體瘦,皮膚黑,眼睛有點慪。嗜煙。好飲,酒量不大。牙齒不整齊。會一點擒拿術。槍法不穩定:情緒好時彈無虛發,情緒壞時百發不中。他有點迷信,相信運氣。好運氣經常光顧他。

  不久前的一個正午,檢察長扔給他一支中華牌香煙,自己也抽出一支。丁鉤兒打著火機先點燃了檢察長的煙又把自己的煙點燃。煙霧進口,好像酥糖溶化,又香又甜。他看到檢察長吸煙的動作有點笨拙,心裡想這老頭兒其實不會吸煙,但他抽屜裡好煙不斷。檢察長拉開抽屜,把一封信拿出來,先瞄了兩眼,才遞給丁鉤兒。

  丁鉤兒匆匆閱讀著那個人稀奇古怪的字跡構成的檢舉信,顯然是用左手寫的。署名:民聲,顯然是假名。信的內容先使他驚懼後使他懷疑。他又從頭把信瀏覽了一遍。尤其反復看了信的空白處那位熟悉他的首長龍飛鳳舞的批示。

  他望著檢察長的眼睛。檢察長望著窗臺上的茉莉花。白花點點,散發著淡雅的香氣。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可能嗎?他們有這麼大的膽量?敢把嬰兒紅燒了吃?」

  檢察長曖昧地笑笑,說:

  「汪書記點名要你去調查。」

  他心裡很興奮,嘴裡卻說:

  「這事該不著我們檢察院去幹!公安部門睡覺去啦?」

  檢察長說:

  「誰讓我這裡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鉤兒呢?」

  丁鉤兒有些發窘,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動身呢?」

  檢察長說:

  「你隨時可以動身。離婚了沒有?不離婚同樣需要勇氣。當然我們希望這是一封望風捕影的誣告信。絕對要保密。你可以採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

  「我可以走了嗎?」丁鉤兒站起來。

  檢察長也站起來,拿出一條沒啟封的中華香煙,往桌子上一推。

  丁鉤兒夾著煙走出檢察長的辦公室。他跑進電梯。他走出大樓。他想去小學校看看兒子。著名的勝利大街橫在面前,成群結隊的轎車雙向奔跑,不給他一點空隙。他等待著。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橫穿馬路,陽光照著他們的臉,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著馬路的邊緣向那群孩子們靠攏,自行車貼著他的身體滑行,宛若一條條鰻魚。騎車人的臉在強光照耀下變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臉,笑眯眯的眼睛。他們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紅繩子上,好像一串魚,好像一根枝條上綴著的肥碩果實。汽車的煙霧噴到他們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們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鳥,撒了一層紅紅綠綠的調料,香氣撲鼻。兒童是祖國的未來,是花朵,是最寶貴的,誰敢碾死他們?汽車們無可奈何地停下來,吭吭哧哧喘息著,讓孩子們過馬路。孩子隊伍的兩頭是兩位穿白大褂兒的婦女,她們臉盤如滿月,嘴唇似朱砂,牙齒鋒利潔白,好像一對孿生姐妹。她們各攥著繩子的一頭,毫不客氣地大聲吆喝著:

  「抓緊繩子!不准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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