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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鉤兒提著一支雪白的手槍,微笑著,筆挺立著,宛如一株塔松。槍口噴出的青色煙霧在他身體周圍嫋嫋飄散。

  一群人把住鐵柵欄,呆呆地望著。好像度過一段漫長的時間,一個尖尖嗓門的人叫道:

  「打死人嘍……看門的老呂頭被打死嘍!」

  丁鉤兒,塔松,青黑色,帶刺的微笑。

  「這條老狗,作惡到了頭。」

  「賣到烹調學院特餐部吧!」

  「老狗煮不爛。」

  「特餐部要的是白嫩男嬰兒,才不要這老貨哩!」

  「送到動物園裡喂狼吧!」

  「狼也不喜得吃。」

  「那就送到特種植物試驗場去熬肥料吧!」

  丁鉤兒把手中槍拋起來,槍面在空中閃爍,好像一面銀鏡子。他接住槍,攤在手掌裡,給鐵柵門外的人看。槍身小巧玲瓏,線條優美,有些左輪形象。他笑著說:

  「朋友們!不要大驚小怪,這是個兒童玩具!」

  他推住按鈕,掰開槍身,剔出一個暗紅色的硬塑料小齒盤,讓眾人觀賞。每個齒間安著一粒黃豆大的紙炮,他說,勾一下扳機齒輪轉動一下響一聲,這是玩具,當然也可以在舞臺上使用,在演員手中它就是件小道具,當然也可以用於體育比賽,充當發令槍,各大百貨商店均有出售。他邊說邊把火藥盤安在輪槽裡,復原槍身,勾了一下槍機。

  乓——!

  就是這樣,他像一個推銷員一樣講解著。如若不信,請看——他把槍口抵到自己的衣袖上,勾動扳機。

  乓——!

  「王連舉!」有一位看過樣板戲《紅燈記》的司機喊。

  不是真槍,丁鉤兒把胳膊舉起來說,你們看呀,要是真槍我的胳膊早就崩穿了是不?他的衣袖上有一團焦黃,一股撲鼻的火藥香味彌漫在陽光裡。

  丁鉤兒扔槍進衣袋,走上去踢了倒地的看門人一腳,說:

  「老夥計,起來,別裝死了。」

  看門人爬起來,雙手依然捂著頭,臉色焦黃,像優質的年糕一樣。

  丁鉤兒說:

  「我捨不得打死你。嚇唬你。不要人仗狗勢。十點多了,早該開大門!」

  看門人把手拿下來,放在面前看。又不相信似地用手摸頭,再看手上,果然沒血,像撿了一條命似地長舒了一口氣,驚魂甫定地問:

  「你,你是幹什麼的?」

  丁鉤兒狡獪地笑笑,說:

  「我是市里派來的新礦長!」

  看門人急匆匆跑回門房,拿出一柄黃澄澄的大鑰匙,擰開誇張的大鎖,嘩嘟嘟打開了鐵柵門。門外的人們歡呼著,飛跑回車上去,幾分鐘後,發動機的轟鳴聲把路都震動了。

  洶湧的車流緩慢地、但衝勁十足地擠進大門,車輛互相碰撞,發出空咚空咚的聲響。丁鉤兒閃到一側,看著這條肢節眾多的醜陋大蟲,心裡突然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憤怒。隨著憤怒的產生,肛腸一陣痙攣,幾根血管在那裡邊暴躁地跳動著,痛疼產生,他知道痔瘡非發作不可了。這次偵察將伴隨著痛疼與便血進行,與從前一樣。想到此他心裡的憤怒反倒減輕了許多。一切都不可避免。混亂不可避免痔瘡不可避免,只有神聖的謎底永存。這次的謎底是什麼呢?

  看門人臉上堆著極不自然的笑容,點頭哈腰。請領導到傳達室裡去坐。他按照自己的信馬由韁式的偵察習慣,跟著看門人進了屋。

  一間寬敞的大房子。一張床。一條黑被子。兩把鐵皮暖水瓶。一個碩大的鐵爐子。一堆大如狗頭的黑亮煤塊。一個舉著壽桃的粉紅色裸體男娃咧著小嘴巴哈哈笑,在牆上,在年畫上,他的美麗的小雞兒像一粒粉紅的蠶蛹,蠢蠢欲動,栩栩如生。丁鉤兒的心緊了一下,肛腸又是一陣痙攣。

  屋子裡酷熱難當。鐵爐子裡響著熊熊的火聲。半截煙筒和整個爐體被惡毒的火焰燒得通紅。熱流團團旋轉,牆角上的灰掛柔軟飄動。他頓時感到周身發癢,鼻腔痛苦。

  看門人討好地望著他的臉,說:

  「冷嗎?礦長?」

  「太冷了!」他惱怒地說。

  「不要緊不要緊,我加點好煤……」看門人連聲說著,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一柄棗紅色把兒的鋒利小斧頭。偵察員條件反射地將手按在腰際,那裡暗藏著一把真正的手槍。他看到守門人駝著背走到火爐邊,蹲下身,扒過一塊枕頭般大的煤塊,一手按煤,一手掄斧,啪,煤塊斷裂,裂面整齊,閃閃發光,像鍍了水銀,啪啪啪啪啪……,煤塊變小,一堆,他揭開爐蓋,白熾的火苗子竄出尺把高,帶著波波的風響。偵察員遍體汗水,看門人把煤塊填進爐膛,抱歉地說:

  「一會兒就旺,咱這兒煤軟,不耐燒,要勤填。」

  丁鉤兒解開脖子下的扣子,用鴨舌帽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問:

  「為什麼九月份就生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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