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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司機啤酒花一樣的臉龐在丁鉤兒的腦海裡停留了一分鐘,便像透明玻璃杯裡的啤酒泡沫一樣,嘩嘩啵啵地響著,緩緩地消逝了。通往礦區的道路肮髒狹窄,像一條彎彎曲曲的腸子。卡車、拖拉機、馬車、牛車……形形色色的車輛,像一長串咬著尾巴的怪獸。有的車熄了火,有的沒熄火。拖拉機頭上豎起的鐵皮煙筒裡和汽車藏在屁股下邊的鐵皮煙筒裡,噴吐著一圈圈淺藍色的煙霧。燃燒未盡的汽油、柴油味兒,與拉車的牲畜口腔裡散出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匯成一股屁屎狼煙般的潮流,漫散流淌。為了向礦區前進,他有時不得不緊貼著車皮,有時必須用肩背蹭著矮樹幹上的疤節。駕駛棚裡的司機和靠在車轅杆上的車夫幾乎都在喝酒,可見那條不准酒後駕車的規定在這裡已經不起作用。不知往前擠了多久,猛一抬頭他便看到了矗立在礦區中央的捲揚機高大鐵架子的三分之二。

  捲揚機絞著銀灰色的鋼絲繩,哧溜哧溜轉動著,因為生銹,也許是油漆,鐵架子在陽光下呈現出暗紅的顏色,很髒。那巨大的定滑輪是黑色的,很嚴肅。川流不息的鋼絲繩放射著雖不耀眼但十分嚇人的銀亮,讓他聯想到盤結在一起的毒蛇。眼睛感受色彩和光芒的同時,聽到定滑輪呼隆隆的轉動聲、鋼絲繩嘎嘎唧唧的抽動聲以及從地下發出的沉悶的爆炸聲。

  靠近礦區,有一個橢圓形的廣場。廣場的邊緣上,栽種著一些寶塔狀的松樹,松樹上落滿煤灰。廣場上同樣擠滿車輛,有一匹遍體污穢的毛驢把嘴放在松樹的針葉上,不知是想吃松針還是想蹭癢,突然那匹毛驢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有幾位頭紮毛巾、腰捆麻繩、破衣襤褸、滿臉烏黑的人,擠在一輛馬車上。馬在吃笸籮裡的草料,他們在喝酒。一個醬紫色的大瓶子,輪著嘬,你一口,他一口,喝得十分有趣。一個白色的大蘿蔔放在車轅杆上,你拿過來咬一口,喀嚓,他奪過去啃一口,喀嚓,然後便咯咯吱吱地嚼,吃得十分生猛。丁鉤兒酒量不大,但喜歡喝,對酒的優劣基本能夠鑒別。他嗅到一股很毒辣的味道,知道那醬紫色大瓶子裡裝的不是佳品。他還嗅到一股比屁還難聞的氣味,那是蘿蔔和酒混合後發出的獨特氣息。從喝酒者的衣著打扮和吃喝的氣派上,他知道這些人是酒國市郊區的農民。他的身體越過馬頭時,聽到農民兄弟啞著嗓子叫:

  「同志,您手脖子上的表幾點啦?」

  他抬了抬腕子,回答了問題。那個發問的年青農民雙眼發紅,滿腮黃須,嗓音沙啞,神色猙獰。他的心臟緊了一下,匆匆地往前走去。

  年青農民在背後罵道:「叫他們快開門,這群吃白米的豬。」

  雖然年青農民惡毒的詈罵裡包含著一種讓丁鉤兒感到不太舒服的東西,但他也只得承認罵得很有道理。已經十點一刻,煤礦的鐵柵欄門依然緊鎖著。那只掛在門鼻子上的烏黑大鐵鎖,宛若一隻黑蓋的大鱉。「安全生產慶祝五一」,八個色彩消褪的紅漆大字拘禁在圓形的鐵片裡,電焊條在很早的時候把它們焊在了鐵柵欄上。秋天的明媚陽光使許多東西放出新光輝,蔚藍的天因為煤礦的黑顯得更加蔚藍。灰色的磚牆一人多高,沿著起伏的地形起伏,蜿蜒如一條長龍,把煤礦的區域包圍起來。大門一側的小門虛掩著,一條狼黃色的大狗倦怠地臥在那裡,一隻半死不活的蝴蝶在它頭上像一片枯葉飛舞。

  丁鉤兒推開小門時,那條狗猛撲上來。狗的佈滿汗珠的濕鼻子幾乎碰到他的手背。準確地說觸到了他的手背,他感到了它的鼻子上的溫度。狗鼻子涼森森的,使他想到了紫色的烏賊魚和荔枝的皮膚。但那條狂妄的狗馬上轉變了態度,驚恐地跳開,躲在門房的陰影裡,和一蓬枯萎的馬蓮革緊緊相依,搖晃著長方形的頭顱嗥叫。

  他拔開小門上的插銷,推開小門,站一站,走進去,背貼著涼涼的鐵板,莫名其妙地看著那條驚惶不安的狗。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背,瘦骨棱棱,黑色的血管,血液循環,已經有些酒分子在運行,沒有電,沒有特異功能,你為什麼一觸即跑呢?他很想問問那條狗。

  一盆熱古嘟的洗臉水在空中展開。五彩繽紛的瀑布。宛若一道弧度不夠的彩虹。泡沫和太陽。希望。水流進他的脖子一分鐘後,風吹過來,才感覺到涼意。兩分鐘多一點,眼睛生澀,口腔裡漶開了堿和劣質香料的味道,還有人臉積垢的味道,皺紋的精神實體。這時候特級偵察員把駕駛樓裡的姑娘徹底忘掉了。嘴唇宛若敗絮忘記了。像電鈕一樣敏感的乳房也忘記了。後來一個手持丁鉤兒名片的女人出現他著實緊張,如同在迷霧裡看遠山上的風景。狗娘養的!

  「狗娘養的,活夠了嗎?」提著臉盆的看門人憤怒地用單腳端著地球罵人。

  丁鉤兒馬上明白了他罵得是自己。他抖抖頭髮上的水珠,用一塊髒手絹揩揩脖子,啐啐唾沫,眨眨眼,把狼狽不堪趕走,恢復正常姿態,目光如炬,直逼著看門人的臉。他看到兩隻大小不一、烏黑如煤、曖昧、呆滯的眼睛,以及通紅如山楂果的圓鼻子,以及青色嘴唇裡的頑固牙齒。一股熱流在身體裡串流,蛇行,蚯蚓的隧道。怒火乍起,如火柴的頭顱,匐然引燃,腦髓白熱,宛若爐中炭,宛若雷電,奮勇的感情在胸中澎湃。

  看門人狗毛一樣粗硬的黑髮直豎起來,他毫無疑問被了鉤兒的形象給嚇壞了。丁鉤兒看到看門人鼻孔裡的毛,燕尾般剪動。一隻邪惡的黑燕子潛伏在他的頭腔裡,築巢,產卵,孵化。他對準燕子,勾動了扳機。勾動扳機。勾扳機。

  乓——乓——乓!

  三聲清脆槍響,打破了羅山煤礦大門口的寂靜,鎮壓了黃毛大狗的吠叫,吸引了農民兄弟的注意。醉醺醺的司機們跳出駕駛樓。堅硬的松針刺破了柔軟的驢唇。拉車的牛抬起沉重的頭,暫時忘記了回嚼。人們愣愣,然後向這裡蜂擁。十點三十五分,羅山煤礦的看門人應聲倒地,雙手抱住腦袋,口吐白沫,身體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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