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透明的紅蘿蔔 >  上一頁    下一頁


  戀著你刀馬嫺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吃盡了世上千般苦。

  老鐵匠只唱了這一句,聲音戛然而止,聽得出他把一大截悲愴悽楚的尾音咽進了肚子。老鐵匠又看了小石匠一眼,低下頭去給剛打出尖的鑽子淬火。淬火前,他捋起右手衣袖,把手伸進水桶裡試著水溫,他的小臂上有一個深紫色的傷疤,圓圓的,中間凸出,儘管這個傷疤不象一隻眼睛,但小石匠卻覺得這個紫疤象一隻古怪的眼睛盯著自己。他撇了一下嘴,恍恍惚惚象中了魔症,飄飄地出了橋洞,紅爐這邊,一下午沒見到他的影子。

  ……孩子的眼睛酸了,頭皮也曬得發燙。他從姑娘的座位上站起來,踱回到鐵匠爐邊。橋洞裡很暗,他摸摸索索地坐在老鐵匠的馬紮上,什麼都不想的時候,雙手便火燒火燎地痛起來,他把手放在涼森森的石壁上,趕快去想過去的事情。

  三天前,老鐵匠請假回家拿棉衣和鋪蓋,他說人老了腿值錢,不願天天往家跑,在紅爐邊絮個鋪,凍不著的。(黑孩抬眼看看老鐵匠的鋪。橋洞的北邊已經用閘板堵起來了。幾縷亮光從板縫裡漏進來,斜照著老鐵匠那件油晃晃的棉襖和那條狗毛脫落的皮褥子。)老師傅回了家,小鐵匠成了一洞之主。那天上午進橋洞來,他挺著胸,凸著肚,好顏好色地說:"黑孩,生火,老東西回家了,咱們倆幹。"

  黑孩看著他。

  "瞪什麼眼,兔崽子!你瞧不起老子是不?老子跟著老東西已經熬了整三年啦,他那點把戲我全知道。"小鐵匠說。

  黑孩懶洋洋地生起火來。小鐵匠得意地哼著什麼。他把幾支頭天沒來得及修的鋼鑽插進爐膛燒著。黑孩把火拉得很旺,照著自己的黑臉透出紅來。小鐵匠忽然笑起來,說:"黑孩,你小子冒充老紅軍准行,渾身是疤。"

  孩子使勁拉火。

  "這幾天怎麼也不見你那個浪乾娘來看你啦?你咬了她一口,把她得罪啦,狗兒子。她的胳膊什麼味兒?是酸的還是甜的?你狗日的好口福。要是讓我撈到她那條白嫩胳膊,我象吃黃瓜一樣啃著吃了。"

  黑孩提起長鉗,夾起一根燒透了的鋼鑽扔到砧子上。

  "喲,兒子,好快!"小鐵匠抄起一把比大錘小比小錘大的中錘,一手掌鉗,一手掄錘,狠狠地打起來。黑孩呆呆地看著。小鐵匠一身好力氣,鐵錘耍得出神出鬼,打出的鋼鑽尖兒棱角分明,象支削好的鉛筆。黑孩很悲哀地看著老鐵匠那把小叫錘兒。小鐵匠用鐵鉗夾著打好的鋼鑽到桶邊淬火,他淬火的動作跟老鐵匠一模一樣。黑孩背過臉,又去看那把躺在砧子旁邊的小叫錘,小叫錘的木把兒象老牛的角尖一樣又光又滑。

  小鐵匠好馬快刀,一會兒工夫就修好十幾支鋼鑽。他得意地坐在師傅的馬紮上捲煙。卷好煙,插進嘴。吩咐黑孩夾過一塊通紅的炭給他點著。

  "兒子,看到了吧?沒有老梆子我們照樣幹!"

  小鐵匠正得意著,剛才拿走鑽子的石匠們找他來了。

  "小鐵匠,你淬得什麼鳥火?不是崩頭就是彎尖,這是剝石頭,不是打豆腐。沒有彎彎肚子,別吞鐮頭刀子。等你師傅回來吧,別拿著我們的鋼鑽練功夫。"

  石匠們把那十幾支壞鑽子扔在地上。走了。小鐵匠臉變了色,吒呼著黑孩拉火燒鑽子。一會兒工夫他又把鑽子打好,淬好,親自抱著送到工地上。他前腳進了橋洞,石匠們後腳就跟來了。壞鑽子扔在地上,髒話扔在小鐵匠頭上:"去你娘的蛋,別耍我們的大頭了,看看你淬的火!全崩了你娘的尖啦!"

  黑孩看看小鐵匠,嘴角上漾出兩道紋來,誰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難過。小鐵匠把工具摔得"劈哩卡啦"響,蹲到地上,呼呼地吐悶氣。他抽了一支煙,那只獨眼古嚕嚕地轉著,射出迷茫暴躁的光線,兩條大蝌蚪一樣的眉毛急遽地扭動著。他扔掉煙屁股,站起來,說:

  "媽的,就不信羊不吃蒿子!黑孩,拉火再幹!"

  黑孩無精打采地拉著風箱,動作一下比一下遲緩。小鐵匠催他,罵他,他連頭都不抬。鑽子又燒好了。小鐵匠草草打了幾錘,就急不可耐地到桶邊淬火。這次他改變了方式,不是象老鐵匠那樣一點點地淬,而是把整個鑽子一下插到水裡。桶裡的水吱吱地叫著,一股白氣絞著麻花沖起來。小鐵匠把鋼鑽提起來,舉到眼前,歪著頭察看花紋和顏色。看了一陣,他就把這支鑽子放在砧子上,用錘輕輕一敲,鋼鑽斷成兩半。他沮喪地把錘子扔到地上,把那半截鑽子用力甩到橋洞外邊去。壞鑽子躺在洞前石片上,怎麼看都難受。

  "去把那根鑽子撿回來!"小鐵匠怒衝衝地吩咐黑孩。黑孩的耳朵動了動,腳卻沒有動。他的屁股上挨了一腳,肩膀上被捅了一鉗子,耳邊響起打雷一樣的吼聲:"去把鑽子撿回來。"

  黑孩垂著頭走到鑽子前,一點一點彎下腰去,伸手把鑽子抓起來。他聽到手裡"滋滋啦啦"地響,象握著一隻知了。鼻子裡也嗅到炒豬肉的味道。鑽子沉重地掉在地上。

  小鐵匠一愣,緊接著大笑起來:"兔崽子,老子還忘了鑽子是熱的,燙熟了豬爪子,啃吧!"

  黑孩走回橋洞,一眼也不看小鐵匠,把燙熟了皮肉的手淹到水桶裡泡了泡,又慢悠悠走出橋洞。他彎下腰去,仔細地端詳著那半截鋼鑽子。鋼鑽是銀灰色的,表面粗糙,有好多小顆粒。地上的濕土在鋼鑽下冒著白氣,那白氣很細,若有若無。他更低地俯下身去,屁股高高地翹起來,大褲頭全褪到屁股上,露出比小腿顏色略淺的大腿。他的一隻手捂在背上,一隻手從肩前垂下去,慢慢地接近鋼鑽,水珠沿著指尖滴下去,鋼鑽子嗤啦一聲響。水珠在鑽子上跳動著,叫著,縮小著,變成一圈波紋,先擴大一下,立即收縮,終於消逝了。他的指尖已經感到了鋼鑽的灼熱,這種灼熱感一直傳導到他心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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