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透明的紅蘿蔔 >  上一頁    下一頁


  "這倔種!"小石匠把鋼鑽扔在地上,走了。但很快他又折了回來,和菊子姑娘一起。菊子把方頭巾紮在脖子上,整個臉顯得更加完整。

  橋洞裡的小鐵匠忽然感到眼前一亮,使勁咽了一口唾液,又用肥厚的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他的兩隻眼睛不比黑孩的眼睛小,但右眼裡有一個鴨蛋皮色的"蘿蔔花"遮蓋了瞳孔。天長日久地用左眼看東西,養成了腦袋往右歪的習慣。他的頭枕在右肩上,左眼裡射出一道灼熱的光,直盯著姑娘紅撲撲的臉膛。十八磅的大鐵錘頭朝下站在他的兩腿間,他手扶錘把子,象拄著一根拐棍。

  爐中煙火升騰,黑煙夾帶著火星直沖到橋面上,又憤怒地反撲下來。孩子的臉籠罩在煙霧裡,他咳嗽著,胸脯裡"噝噝"地響。老鐵匠冷冷地看了黑孩一眼,從磨得油亮的皮口袋裡掏出煙袋,慢吞吞地裝上煙,就著爐火點燃,把兩股白色煙噴進黑色煙裡,鼻孔裡兩撮黑毛抖動著,他從煙霧裡漠然地看了一眼橋洞口的小石匠和菊子,這才對黑孩說:"少加煤,撒勻一點。"

  孩子急促地拉著風箱,瘦身子前傾後仰,爐火照著他汗濕的胸脯,每一根肋巴條都清清楚楚。左胸脯的肋條縫中,他的心臟象只小耗子一樣可憐巴巴地跳動著。老鐵匠說:"拉長一點,一下是一下。"

  菊子姑娘看到黑孩的下唇流出深紅的血,眼睛裡頓時充滿淚水。她喊道:"黑孩,不給他們幹了。走,回去跟我砸石子兒。"她走到風箱前,捏住了黑孩那兩條乾柴棍一樣的細胳膊。黑孩拼命掙扎著,喉嚨裡嗚嗚地響著,象一條要咬人的小狗。他身體很輕,姑娘架著他的胳膊把他端出了橋洞,他粗糙的腳趾劃著地面,地上的碎石片兒嘩嘩地響著。

  "黑孩,咱不給他們幹了,你頂不住煙薰火燎,你這麼瘦,流光了汗,就烤成鍋巴啦。還是跟姐姐去砸石子兒輕鬆。"一邊說著,一邊把他放下,用一隻手拖著他往石堆那邊走。她的胳膊粗壯有力,手很大很柔軟,捏著黑孩的手腕,象捏著一條小山羊腿。黑孩打著墜,腳後跟嘩嘩啦啦犁著地上的碎石片。"小傻瓜,小拗種,好好跟我走。"姑娘停住腳,回頭對他說著,手用力捏捏他的腕子,"看看你這小狗腿,我要一用勁,保准捏碎了,那麼重的活你怎麼幹得了?"黑孩恨恨地盯了她一眼,猛地低下頭,在姑娘胖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哎喲"了一聲,鬆開手,黑孩轉身跑回了橋洞。

  黑孩的牙齒十分鋒利,姑娘的手腕上被咬出了兩排深深的牙印。他的犬齒是兩個錐牙兒,這兩個錐牙在姑娘腕上鑽出了兩個流血的小洞。小石匠關切地走上前去,掏出一條皺巴巴的手絹要給姑娘包紮。她推開他,眼睛也不看他,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按在傷口上。

  "有病菌!"小石匠吃驚地叫喊。

  姑娘走回亂石堆前,尋著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呆呆地瞅著河水上層出不窮的波紋,一塊石頭兒也不砸。

  "看看,又傻了一個。"

  "黑孩八成會使魔法。"

  女人們咬著耳朵低語。

  "黑孩,你給我滾出來、狗崽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小石匠罵著往鐵匠爐所在的橋洞裡走。

  一股髒乎乎、熱烘烘的水潑出來,劈頭蓋臉蒙住了小石匠。小石匠對得正,橋洞裡瞄得准,半桶水幾乎沒浪費一滴。他柔軟的黃頭髮上,勞動布夾克衫上、大紅運動衫翻領上,沾滿了鐵屑和煤灰,髒水象小溪一樣從頭往腳流。

  "瞎了狗眼了!"小石匠大罵著沖進橋洞,"誰幹的?說,誰幹的?"

  沒有人答理他。橋洞裡黑煙散盡,爐火正旺,紫紅色的老鐵匠用一把長長的鐵鉗子把一根燒得發白透亮的鋼鑽子從爐裡夾出來,鑽子尖上"劈劈"地爆著耀眼的鋼花。老鐵匠把鑽子放在鐵砧上,用小叫錘敲了一下鐵砧的邊緣,鐵砧清脆地回答著他。他的左手操著長把鐵鉗,鐵鉗夾著鑽子,鑽子按著他的意思翻滾著;右手的小叫錘很快地敲著鋼鑽。他的小錘敲到哪兒,獨眼小鐵匠的十八磅大鐵錘就打到哪兒。老鐵匠的小錘象雞啄米一樣迅疾,小鐵匠的大錘一步不讓,橋洞裡習習生出熱風。在驚心動魄的鍛打聲中,鋼鑽子火星四濺,火星濺到老鐵匠和小鐵匠圍腰護腳的油布上,"滋滋"地冒著白色的煙。火星也飛到了黑孩裸露的皮膚上,他咧著嘴,齜出兩排雪白的小狼牙齒。鋼火在他肚皮上燙起幾個大燎泡,他一點都沒有痛的表情,眼睛裡跳動著心蕩神迷的火苗,兩個瘦削的肩頭聳起來,脖子使勁縮著,雙臂交疊在胸前,手捂著下巴和嘴巴,擠得鼻子上滿是皺紋。

  禿鑽子被打出了尖,顏色暗淡下來——先是殷紅,繼而是銀白。地下落著一層灰白的鐵屑,鐵屑引燃了一根草梗,草梗悠閒地冒著嫋嫋的白煙。

  "誰他媽的潑了我?"小石匠盯著小鐵匠罵。

  "老子潑的,怎麼著?"小鐵匠遍體放光,雙手拄著錘把,優雅地歪著頭,說。

  "你瞎眼了嗎?"

  "瞎了一個。老爹潑水你走路,碰上了算你運氣。"

  "你講理不講?"

  "這年頭,拳頭大就有理。"小鐵匠捏起拳頭,胳膊上的肉隆起來。

  "來吧,獨眼龍!老子今天把你這只狗眼也打瞎。"小石匠怒氣衝衝地靠了前,老鐵匠好象無意地往前跨了一步,撞了他一下。小石匠猛然覺得老人那雙深深地瞘著的眼窩裡射出了一股物質,好象暗示著什麼,他頓時感到渾身肌肉鬆弛。老鐵匠微微揚起臉,極隨便地哼唱了一句說不出是什麼味道的戲文或是歌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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