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透明的紅蘿蔔 >  上一頁    下一頁


  "你他媽的在那兒幹什麼,彎腰撅腚,冒充走資派嗎?"小鐵匠在橋洞裡喊他。

  他一把攥住鋼鑽,哆嗦著,左手使勁抓著屁股,不慌不忙走回來。小鐵匠看到黑孩手裡冒出黃煙,眼象瘋癱病人一樣斜著叫:"扔、扔掉!"他的嗓子變了調,象貓叫一樣,"扔掉呀,你這個小混蛋!"

  黑孩在小鐵匠面前蹲下,鬆開手,抖了兩抖,鑽子打了兩滾兒躺在小鐵匠腳前。然後就那麼蹲著,仰望著小鐵匠的臉。

  小鐵匠渾身哆嗦起來:"別看我,狗小子,別看我。"他擰過臉去。黑孩站起來,走出橋洞……他記得他走出橋洞後望了一會兒西天,天上連一絲雲彩也沒有,只有半個又白又薄的月亮,象一塊小小的雲……

  他想得很累,耳朵裡有蜜蜂的叫聲。從馬紮子上起來,走到老鐵匠的鋪前躺下來。頭枕著棉襖,眼皮不知不覺合上了。他感到有一個人在撫摸自己的臉,撫摸自己的手,痛,他忍著。有兩滴沉甸甸的水珠落下來,一滴落在兩片唇間,他咽下了;一滴打到鼻尖上,鼻子被砸得酸溜溜的。

  "黑孩、黑孩、醒醒,吃飯啦。"

  他覺得鼻子酸得厲害,匆忙爬起來,看著姑娘。有兩股水兒想從眼窩裡滾出來,他使勁憋住,終於讓水兒流進喉嚨。

  "給你。"姑娘解開那條紫紅色頭巾。頭巾裡包著兩個窩窩頭。一個窩窩頭的眼裡塞著一根醃黃瓜,一個窩窩頭眼裡栽著一根大蔥。一根長長的梢兒發黃的頭髮沾在窩窩頭上。姑娘用兩個指頭拈起頭髮,輕輕一彈,頭髮落地時聲音很響,黑孩聽到了。

  "吃吧,你這條小狗!"姑娘摸著他的脖子說。

  黑孩咬蔥咬黃瓜咬窩窩頭,一邊咀嚼一邊看姑娘。

  "手是怎麼燙的?是不是獨眼龍使壞?還咬我嗎?看看你的狗牙多快。"

  孩子的耳朵使勁忽扇著,左手舉起窩窩頭,右手舉起大蔥醃黃瓜,遮住了臉。

  夜裡,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場雷陣雨。清晨上工時,人們看到工地上的石頭子兒被洗得乾乾淨淨,沙地被拍打的平平整整。閘下水槽裡的水增了兩拃,水面藍汪汪地映出天上殘餘的烏雲。天氣仿佛一下子冷了,秋風從橋洞裡穿過來,和著海洋一樣的黃麻地裡的窸窣之聲,使人感到從心裡往外冷。老鐵匠穿上了他那件亮甲似的棉襖,棉祆的扣子全掉光了,只好把兩扇襟兒交錯著掩起來,攔腰捆上一根紅色膠皮電線。黑孩還是只穿一條大褲頭子,光背赤足,但也看不出他有半點瑟縮。他原來紮腰的那根布條兒不知是扔了還是藏了,他腰裡現在也紮著一節紅膠皮電線。他的頭髮這幾天象發瘋一樣地長,已經有二寸長,頭髮根根豎起,象刺蝟的硬毛。民工們看著他赤腳踩著石頭上積存的雨水走過工地,臉上都表現出憐憫加敬佩的表情來。

  "冷不冷?"老鐵匠低聲問。

  黑孩惶惑地望著老鐵匠,好象根本不理解他問話的意思。"問你哩!冷嗎?"老鐵匠提高了聲音。惶惑的神色從他眼裡消失了,他垂下頭,開始生火。他左手輕拉風箱,右手持煤鏟,眼睛望著燃燒的麥秸草。老鐵匠從草鋪上拿起一件油膩膩的褂子給黑孩披上。黑孩扭動著身體,顯出非常難受的樣子。老鐵匠一離開,他就把褂子脫下來,放回到鋪上去。老鐵匠搖搖頭,蹲下去抽煙。

  "黑孩,怪不得你死活不離開鐵匠爐,原來是圖著烤火暖和哩,媽的,人小心眼兒不少。"小鐵匠打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呵欠,說。

  工地上響起哨子聲,劉副主任說,全體集合。民工們集合到閘前向陽的地方,男人抱著膀子、女人納著鞋底子。黑孩偷覷著第七個橋墩上的石縫,心裡忐忑不安。劉副主任說,天就要冷,因此必須加班趕,爭取結冰前澆完混凝土底槽。從今天起每晚七點到十點為加班時間,每人發給半斤糧,兩毛錢。誰也沒提什麼意見。二百多張臉上各有表情。黑孩看到小石匠的白臉發紅發紫,姑娘的紅臉發灰發白。

  當天晚上,滯洪閘工地上點亮了三盞汽燈。汽燈發著白熾刺眼的光,一盞照耀石匠們的工場,一盞照著婦女們砸石子兒的地方。婦女們多數有孩子和家務,半斤糧食兩毛錢只好不掙。燈下只圍著十幾個姑娘。她們都離村較遠,大著膽子擠在一個橋洞裡睡覺,橋洞兩頭都堵上了閘板,只在正面留了個洞,鑽進鑽出。菊子姑娘有時鑽橋洞,有時去村裡睡(村裡有她一個姨表姐,丈夫在縣城當臨時工,有時晚上不回家睡,表姐就約她去作伴)。第三盞汽燈放在鐵匠爐的橋洞裡,照著老年青年和少年。石匠工場上錘聲叮噹,鋼鑽子啃著石頭,不時迸出紅色的火星。石匠們幹得還算賣勁,小石匠脫掉夾克衫,大紅運動衣象火炬一樣燃燒著。姑娘們圍燈坐著,產生許多美妙聯想。有時嗄嗄大笑,在時竊竊私語,砸石子的聲音零零落落。在她們發出的各種聲音的間隙裡,充填著河上的流水聲。菊子放下錘子,悄悄站起來,向河邊走去。燈光把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沙地上。"當心被光棍子把你捉去。"一個姑娘在菊子身後說。菊子很快走出燈光的圈子。這時她看到的燈光象幾個白亮亮的小刺球,球刺兒伸到她面前停住了,刺尖兒是紅的、軟的。後來她又迎著燈光走上去。她忽然想去看看黑孩兒在幹什麼,便躲避著燈光,閃到第一個橋墩的暗影裡。

  她看到黑孩兒象個小精靈一樣活動著,雪亮的燈光照著他赤裸的身體,象塗了一層釉彩。仿佛這皮膚是刷著銅色的陶瓷橡皮,既有彈性又有韌性,撕不爛也紮不透。黑孩似乎胖了一點點,肋條和皮膚之間疏遠了一些。也難怪麼,每天中午她都從伙房裡給他捎來好吃的。黑孩很少回家吃飯,只是晚上回家睡覺,有時候可能連家也不回——姑娘有天早晨發現他從橋洞裡鑽出來,頭髮上頂著麥秸草。黑孩雙手拉著風箱,動作輕柔舒展,好象不是他拉著風箱而是風箱拉著他。他的身體前傾後仰,腦袋象在舒緩的河水中漂動著的西瓜,兩隻黑眼睛裡有兩個亮點上下起伏著,如螢火蟲幽雅地飛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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