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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父親拗勁上來,說:「不殺你們的驢,殺我的坐騎。」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的蛋黃色小毛驢,心裡感到一陣抽搐,那只獨蛋兒猛地縮了上去,絲絲拉拉的鈍痛產生出來。

  一位中年民夫搶上來,抓住小母驢的韁繩,說:「這驢是俺七嬸的,你不能殺它。」

  父親說:「傾家蕩產,支持前線,什麼七嬸八嬸的。」

  民夫道:「這驢是俺七嬸的命根子,像女兒一樣。」

  父親說:「女大要出嫁。我騎著她,就是我的。難道殺老婆還要向丈母娘彙報嗎?何況本來是條驢,還是分了人家財主的,殺殺殺,為了保衛勝利果實。」

  小母驢伸出舌頭舔父親的衣角和手,淚水汪汪,弄得父親心裡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從真心裡希望她咬人、尥蹶子,發瘋發狂反抗暴政,絕對怕她一味溫順不反抗擺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式,這使父親心中煩惱,手脖子發軟,端不動槍殺母驢的盒子炮。

  父親聽到蛋黃色小母驢說:「我生為你生,死為你死,死而無憾,你開槍吧!」

  當然在不通曉驢語的民夫們耳朵裡,聽到的只是「昂兒昂兒」的驢叫聲,不過淒清點罷了。

  父親說:「不是我要殺你,是革命要你的肉吃。」

  驢說:「我的肉只給你吃,不給革命吃。」

  父親說:「你這夥計,整個一個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驢說。「是人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許你把我的肉喂革命。」

  父親說:「好好好,聽你的。」

  驢說:「讓我再看你一眼。」

  父親說;「看兩眼也行。」

  驢說:「其實我不想死,熬過了冬天就有嫩草兒吃。」

  父親說:「實在沒辦法了,要不我怎麼忍心殺你。」

  驢說:「我理解你,為了保衛老百姓的莊稼地,開槍吧!」

  父親淚眼模糊,掏出匣槍,頂上火兒。

  驢說:「要我喊句口號嗎?」

  父親說:「喊吧。」

  蛋黃色小毛驢高聲鳴叫著,聲音宏亮婉轉,響徹天空和大地,父親舉起槍口,瞄準了驢的寬平的額頭,咬牙一勾槍機兒,劈啪一聲微響,子彈並沒出膛。父親發了一分鐘愣,才悟過來,原來碰上了一粒臭火。

  驢說:「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親說:「不是故意的。」。

  民夫們呆愣愣地看著父親退掉臭火兒,把一顆新鮮子彈頂上膛。耳朵們都待著一聲脆響,眼睛們等著看毛驢倒地。父親卻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屁眼兒嶄新的子彈,盒子槍插進了腰裡。他的行為使民夫們感到納悶。指導員也有些不高興,批評道:「時間緊張,你搞什麼鬼名堂?」

  父親說:「我不願充當殺驢兇手,這活兒都是替共產黨幹的,要開槍你們共產黨開。」

  指導員嚴肅地駁斥父親:「你這話根本錯誤,共產黨是為人民謀幸福,不為自己謀利益,即使革命勝利後,我們也不要一畝地。」

  驢說:「別人殺我我不幹!」

  父親無奈,扯過一支三八大蓋子槍,嘩啦一聲推上子彈,按倒鋼鐵大栓,閉眼勾板機,巴——勾一聲響,驢頭開了花,驢腦子迸裂,驢血一臉。驢屍立著,約有半分鐘,才傾斜歪倒。父親把大槍扔還民夫,轉臉走到一邊去。

  指導員命令:「快剝皮,開膛,快把鍋裡水煮沸,誰也別閑著,剝驢的,弄草的,打水的,撥火的,時間不等人,一小時後準時開拔!」

  民夫們見有驢肉吃,精神頭上來,忙忙碌碌,好象一窩螞蟻。灶下的火熊熊,灶邊草成堆。開膛的民夫怪叫一聲,問其原因,他說驢的心臟燙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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