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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野種/6

  這是一匹很嫩的驢,所以驢肉進鍋半小時後,鍋裡就溢出了撲鼻的香氣。如果是匹老驢絕對不會這麼快就出香氣。灶裡的火非常旺,因為這就地挖的野灶灶膛很大,通風良好,攏柴的民夫從臨近的破屋上拆來了乾裂的木料,正是乾柴烈火。民夫連有三口行軍大鍋,今日使用兩口。一般民夫連是不帶大鍋的,煮飯借百姓的鍋用。「鋼鐵第三連」軍事化程度高,走的路線艱險,所以有鍋,這些鍋是繳獲國軍的,是美國貨,輕便,傳熱快,據說煮出肉來不如中國鍋煮出來的香。這些話都是父親說的。

  他把母驢槍斃了,心裡若有所失。民夫們一齊忙碌,他卻在場院裡繞圈子。枯草被他的腳踩斷發出細微斷裂聲,枯草與他的腿磨擦發出窸窸窣窣聲。有一會兒灶裡的火曾經蔓延出來,引著了場上的野草,被民夫們一頓亂腳踏熄。南風微微吹,陽光當頭照,天氣比早晨過河時溫暖了好多,蝨子在身上活躍起來。父親再次聽到南方的槍炮聲,聞到硝煙火藥味。儘管驢肉香味濃烈,但絕對壓不住硝煙火藥味,因為它深刻,它沁入骨髓。後來,讓父親終生感到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從那條蒿草沒人的大街上,團團簇簇一群黑物滾過來,父親馬上猜到,這是大廟裡那幾十名快要餓死的饑民。是煮驢肉的香味把他們吸引了出來。後來父親也體驗過:餓急了的人對味道極端敏感。

  饑民似滾非滾似爬非爬,他們嗅著味道前進,速度很快,直逼驢肉鍋。父親幾步跳到民夫們中間,高叫;「注意,搶肉吃的來了!」

  驢肉在鍋裡顫抖著,洶湧的乳白浪花在肉的縫隙裡蓬蓬上升,香味十分猛烈。指導員用刺刀戳一塊驢肉,一戳冒血水,不熟。指導員命令共產黨員持槍站成一隊,刺刀上好雪亮十把,一條線樣閃亮,迎著眼前滾到鍋邊來的饑民。指導員同時命令民夫把火勢再加猛,爭取十分鐘後把驢肉挑出來,分到每個人手裡。

  父親在大廟裡見過的饑民們被刺刀擋住了。他偷偷數了一下,共有四十二名。在大廟裡父親並沒有十分看清他們的面容,現在看清了。父親搖著頭,不願對後代兒孫描繪饑民們可怕的形狀。他說當頭的一位饑民是位高大的婦女,她腫得像一隻氣球,腹中的腸子一根根清晰可見,仿佛戳她一針,她就會流癟,變成一張薄皮。她站得很穩,由於地球的吸引力的作用,她身上的水在下部積蓄很多,身體形成一座尖頂水塔,當然上部水較之常人還多。四十二人中患水腫病者都如他們的領袖一樣穩當當站著,不患水腫者都站立不穩硬要站,於是晃動不止。有幾個孩子頭顱如球,身體如棍,戳在地上,構成奇跡。饑民女領袖用木棒把自己的眼皮挑開,貪婪地盯著沸騰的驢肉。饑民們都拼命地抽動鼻子,飽含著營養的驢肉空氣源源不斷地進入他們的身體,使他們逐漸增長著精神頭兒。

  那女人說:「長官……老總……可憐可憐……我要死啦……」

  持槍民夫毫不客氣地把刺刀晃動,寒光跳動,威脅饑民。饑民們有些駭怕,但終究難抵肉香誘惑,擠成一團,一步步往前逼。

  「停住!」持槍民夫喊:「再走就要開槍啦!」

  然後便是嘩啦嘩啦拉動槍栓的聲音。

  指導員貓著腰跑到持槍民夫前,,與饑民的女領袖對面談判:「老鄉們,我們是共產黨的民夫連,是為解放軍送軍糧的,我們也三天沒吃飯了。」

  女領袖扒著眼,目光從指縫裡射出,有紅有綠,有些恐怖。她步步逼進,指導員步步後退。

  指導員後退著說:「把驢肉給你們吃,我們就推不動車子,完不成任務了。」

  退到不能再退時,刺刀和盒子槍口抵到了饑民的胸脯上。饑民隊裡忽然爆發了尖厲刺耳的嚎叫。指導員的槍跳動了一下,冒出一縷青煙,饑民女領袖的胸膛崩裂,一股黃色的液體迸濺出來,黃裡夾著幾絲紅。

  女領袖沉重地倒了。在她身後的一個小瘦孩被她的軀體碰爛了骨骼。饑民們呼叫著後退。後退十幾步,就停住,團團簇簇一起,對著驢肉張望。

  父親看到指導員槍口冒出青煙那一剎那,心中生出一種複雜情感,似怒不是怒,似痛不是痛。他對這位醜陋的沒了人形的婦女沒有一絲好感甚至很厭惡,但看到她的身體沉重地往後仰倒時,無限的憐憫在父親心裡爆發了。幾個月來產生的對共產黨的好感被指導員一槍打碎了。

  父親揪住指導員胸前的衣襟,死勁晃動著,晃得指導員前仰後合,雙腿拌蒜。他低沉地吼叫著:「為什麼要打死她?為什麼?」

  指導員呼呼喘息著,然後便劇烈咳嗽,豆粒大的汗珠子佈滿臉龐。父親鬆開手,指導員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腰弓著,像一隻大對蝦。隨著幾聲尖銳如雞鳴的咳嗽,他的嘴張圓,臉皮色澤如錫箔,一股綠油油的血噴出來。

  一位民夫跪下,為指導員捶背。

  持槍民夫都用怪異的目光盯著父親看,父親辨別不出這些目光裡包含著的內容,他感到背後發涼,心裡感到恐懼。他恍惚感到,十幾把刺刀緩緩地對自己逼來,刺刀代替著一種嚴肅得可怕的力量,和自己對抗。父親感到軟弱異常,汗從腳心裡流出。這是他的幻覺,持槍民夫都僵硬地立著,臉上表情麻木。唯有跪在指導員身旁那個民夫臉上的表情鮮明地標誌著痛苦。

  驢肉的香氣愈加濃重,鍋裡的水變成了混濁的湯。鷹在低空盤旋,太陽很小也很扎眼。有一位民夫從鍋裡挑出一塊驢肉,幾口吞下去,燙得他伸脖瞪眼。其餘的民夫正要動手搶肉時,父親及時地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拔出盒子炮,兇狠地說:「不許動!誰敢搶打死誰!」

  幾位嫉妒的民夫用木棍戳打那位搶吃了一塊驢肉的民夫。

  父親吩咐司務長安排分肉,然後再由各排排長分到各班去。在父親的霸道領導下,排長班長名存實亡,今日分肉,才發揮功能。那十二個持槍民夫,大小都是幹部,要他們參加分肉,必須撤銷防線,而饑民們又在向前移動。

  父親動腦,智謀產生。他命令民夫們往驢肉鍋裡倒了幾桶冷水,降低驢肉溫度,然後讓司務長把驢肉分成大約相等的四份。司務長很會照顧領導,為父親和指導員留出了最好的肉,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份。

  父親命令持槍民夫對空各鳴一槍,嚇得那群饑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後一聲令下,那十二個民夫便跑到鍋旁,卸下刺刀,快速切肉,民夫們都睜圓眼睛,盯著刺刀和驢肉,他們都生怕驢肉分割不均勻,又盼望著分割不均勻。父親看穿了民夫們的心思,大聲說:「不要在乎大小,吃點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飽湯灌縫。」他的話剛完,民夫們便呼拉拉擠成幾團,一片呼哧聲夾雜著罵聲。然後,都站起來,低著頭,雙手捧著肉,生怕別人奪去似的,一個勁兒往嘴裡塞。他們的腮鼓起來,有的鼓左邊,有的鼓右邊,有的兩邊都鼓。二百張嘴巴一齊咀嚼,匯合成一股很響的、粘粘糊糊的響聲,這聲音使父親感到厭惡。他的眼前浮動著小母驢那生動活潑的可愛形象。他用半扇葫蘆瓢盛了一些熱氣騰騰的驢肉湯,送到指導員嘴邊。指導員還昏迷著,但他的嘴卻被驢肉湯蘇醒了。父親端著瓢,看到肉湯激烈地灌進指導員的咽喉,一瓢湯灌進,指導員睜開了眼睛,父親招呼司務長:快把肉拿過來!司務長捧著肉跑過來,父親說:「你喂給他吃吧。」司務長說:「連長,您不吃嗎?」父親揮揮手,說:「我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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