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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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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員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嘶啞、低沉。父親心裡說:「算了吧,你喊話一千句,不如我一錐子!」他有些同情地看著這個堅決的共產黨,和倒在枯草裡的共產黨員們。父親是非党的群眾,但清楚地知道民夫連的共產黨員是誰。他是從持槍與會議上判斷出來的。民夫連有十二條長槍,兩隻盒子炮。原任連長和指導員是理所當然的共產黨,十二個持有武裝的民兵自然也是共產黨,槍桿子永遠握在黨的手中。這十幾個經常湊堆兒開會,神神秘秘的,「共產黨開會,國民黨抽稅。」真是不假。父親摸摸腰間的匣槍,心裡感到很痛快。指導員繼續嘶叫著,父親想勸他停止,沒及張嘴,一個奇跡出現了,那十幾個持有武器的民夫和原任連長像笨拙的大蟲一樣,緩緩地、痛苦地支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坐起來,站起來,向指導員靠攏,其中有父親的隨從馬前田生谷和馬後水長劉。他們一個個前倒後傾,身體重心不穩,仿佛一陣微風便能吹倒。父親好奇而崇敬地看著指導員那張醜陋的嘴:乾枯裂皮的嘴唇和被肺火燒黑的牙齒,但這張嘴裡吐出了嘶啞難聽的聲音卻像神的咒符一樣,把十幾個鞭子抽不醒的人喚了起來。他越來越感覺到共產黨的厲害。民夫連指導員是父親碰到的第三個令他佩服的共產黨員,第一是膠高大隊的大隊長江小腳。 指導員向他的黨員們灌輸著力量,父親卻拿著縫包彎針去紮昏睡的民夫。在長期的鬥爭生活中,他掌握了一定的醫學知識,所以他的針紮的都是既痛又能令人神志清醒的穴位。如人中、十宣之類,決不是無目標的盲目亂紮。針到人叫,叫聲痛苦,痛苦混在無可奈何裡,像萬綠叢中一點紅,格外鮮豔,格外醒目。民夫們一排排跳起來,你看看我流血的唇,我看看你流血的手指,不知道該罵誰。 指導員站在一輛小推車上,拄著棍子,沙啞大叫:「同志們,快點清醒啊,我們鋼鐵第三連,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浩浩蕩蕩出了山東,淮海戰役立大功,立了大功都可以脫產當幹部,區長、村長任大家選,最後的時刻,誰也不許草雞!」 父親喊:「誰草雞誰是大妮養的私孩子!誰草雞生兒子沒蛋子!」 指導員說:「同志們,趕快收拾車輛,埋鍋燒水,連長帶人進村裡打吃食,放驢吃路邊草,一小時後出發,趕到賈家屯吃羊肉大包子,喝大米稀飯!」 父親招呼著劉長水和田生穀,各把槍攥在手,虎虎往村中走。村莊破敗,與沿途所見相同。街道上叢生著人頭高的枯萎黃蒿,草如葵花稈子粗,不像草像樹,風吹草動,種莢響聲如小鈴。街道中央有一腳路,標誌著村裡還有活人。時有一隻癩皮貓從枯草中躥起,上牆或者上樹,貓眼碧綠,咪嗚一叫,鬼氣橫生,父親想開槍打貓,又怕浪費子彈,便撿起磚頭砸貓。他們踅進幾戶人家,見門窗拆除,草比房檐還要高。怵怵地喊叫幾聲,無人回答,但屋子裡有響動,大著膽闖進去,即有一群紅眼大老鼠瘋狂撲來,一個個騰跳人高,唧唧怪叫,嚇得三人慌忙逃出。街上草中,時有一架架白骨,雖是冬天,但依然邪臭撲鼻,令人欲嘔。 劉長水說:「到這裡來找吃的,簡直是活見鬼!」 父親說:「是活見鬼。」 村中央有一棟大建築,雖也頹敗但相對完整,魚鱗小瓦翻成飛槽,好象一座廟。父親聞到一股熱腥的味道,便說:「進去看看,興許能打幾隻狐狸、狗獾。」 父親提著拉開機關的匣槍在前邊開路,劉、田緊摸著「老漢陽」隨後,恰成一個三角小分隊。進了大門,腥味更重,大廳裡黑古隆冬。猛衝進去,沒有什麼沖出來,只有一片喘息,細看時,卻見地上或躺或坐著一群人,全是老弱婦嬰,約有四十餘條,一個個不成人形,有的臉如銅盆,腫脹得透明,有的瘦得皮包骨頭,奄奄待斃。 父親嗟呀不止,把搶插入腰間,搓著手,連連倒退。 一個水腫的人,用手指掀起腫成一線的眼皮,打量著父親和劉、田。一絲細聲響起,是那人的話,父親側耳細辨,聽到他說:「長官……長官……可憐可憐吧……給口吃的……」 那人的身體如一條肥嘟嘟的大蛆,緩慢地移動起來,父親捂著嘴巴,沖出廟門,跑上街道,胃裡的酸水咕咕上沖,吐了兩口在蒿草上。 劉、田也跑出來,呸呸地吐著唾沫,罵一些很難聽的話。 父親和劉、田空手而回,對民夫們刺激不小。燒水放驢的都緩慢了手腳。驢們卻大口地吃著枯草。父親的小母驢憂心忡忡地左顧右盼,惟有她吃草不夠生猛。 指導員痛苦地說:「下米!吃軍糧吧!」 司務長撲向米袋,被父親一把拉住。 父親說:「不能吃軍糧,殺驢吃吧!」 民夫們激烈反對著父親,他們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漿,沒有毛驢拉車,寸步難行,這是一。毛驢都是有主的,殺了回去沒法交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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