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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狗皮/2

  二奶奶急忙爬起,穿衣時手腳都有些發軟。日本人要來洗劫村莊的謠傳早就傳到了她的耳朵裡,她整日惶惶不安,心裡總有大難臨頭的黑色預感。她甚至想跟著爺爺回去,哪怕忍受我奶奶的辱駡也比住在咸水口子擔驚受怕好。她試試探探地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爺爺,爺爺一口回絕了。我想爺爺一定是被奶奶和二奶奶這兩個誓不兩立的女人嚇破了苦膽,才斷然回絕了二奶奶的請求。不久,爺爺就為這件事悔斷了腸子,當他明天上午沐著十月底的和暖陽光站在這所遍地野獸腳蹤的院子裡時,他看到,因為他的錯誤而釀成的慘不忍睹的悲劇。

  小姑姑也醒了,她睜開兩隻像銅扣子一樣燦燦生輝的眼睛,裝模作樣地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又極其成熟地長歎一聲。二奶奶被小姑姑的長歎震懾住了,她怔怔地望著女孩因為打哈欠和歎氣刺激出來的淚水,好久不敢言語。

  小姑姑說:「娘,給我穿衣裳吧。」

  二奶奶拿起小姑姑的紅色小棉襖,更加吃驚地看著平日總是賴著不起床而今日主動要求起床的女孩的臉。她的臉上蹙起幾道皺紋,掉眉塌嘴,簡直像一個小老太婆。二奶奶的心顫抖著,雙手感到了紅色小棉襖上紮人的寒冷。一股強勁的憐憫潮水在二奶奶心中衝激回蕩,她呼著小姑姑的乳名,嗓音緊張得猶如即斷的琴弦:「香官……香官……等等……等娘給你把小棉襖烤烤熱……」

  小姑姑說:「不用了,不用烤,娘。」

  二奶奶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不敢看女兒那張帶著不祥的蒼老顏色的臉龐,逃命般地跑到灶間,點起一把麥秸火,烘烤著女兒沈甸甸的棉衣。麥秸草燃燒時發出槍聲般的爆響,小棉襖在跳動不安的火苗中翻卷著,猶如一面沉重的破爛旗幟,熾烈的火苗像寒冷的冰刺紮著二奶奶的手。易燃的麥秸火很快就熄滅了,一條條的灰白灰燼保持著麥稈草萎縮了的形狀在做著毀滅前的扭曲,藍色的草煙撲上屋脊,屋子裡出現了小小的空氣漩流。小姑姑在里間屋裡呼喚了一聲,把手捧著棉衣的二奶奶喚醒了。她捧著熱氣散盡的小棉襖回到裡屋,看到小姑姑已經圍著被子坐起來,白嫩的兒童肌膚與紫色的棉布被子形成鮮明的對照。二奶奶把小棉襖的袖子套在小姑姑軟弱無力的胳膊上,小姑姑一反常態,非常順從,連村子裡突然響起的爆炸聲也沒打斷這個緩慢的穿衣過程。

  爆炸聲好象是從地底下傳來的,沈悶而持久,白亮的窗戶紙索索地抖動著,院子裡響起覓食的麻雀驚飛的撲楞聲。爆炸聲剛過,又放了幾炮。村子裡吵吵嚷嚷,有幾個甕聲甕氣的嗓子在咕咕嚕嚕地吼著。二奶奶緊緊抱住小姑姑,娘兒倆緊貼在一起抖著。

  吵嚷聲短暫地停了一下,村子裡是嚇人的死寂,只有那沉重的腳步聲還在響著,間或有狗的尖叫和刺耳的槍聲。後來又響了兩陣沉悶的、成串的爆炸,人的慘叫像挨殺前的豬嚎,突然像大河決堤一樣,在單調聲響中發顫的村莊,一下子喧鬧起來,女人的嘶叫,孩子的嚎哭,雞飛牆上樹的咯咯,毛驢掙脫韁繩前的長鳴,夾雜在一起。二奶奶把房門上了閂,又找了兩根棍子把門頂住,然後跳上炕,縮在牆角,等待著厄運降來。她非常想念爺爺,又非常恨爺爺。她想明天他來了,一定要大哭一場,大鬧一場,燦爛的陽光照著窗戶上那塊小玻璃,玻璃上的霜花融化了,凝聚成兩顆明亮的水珠沾在玻璃下沿上。村裡槍聲大作,女人的叫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二奶媽當然知道這些女人為什麼嚎叫。她早就聽說了日本兵像畜生一樣,連七十歲的老婆子也不放過。屋子裡滲進來了煙薰火燎味道,有大火燃燒的畢剝聲響起,畢剝聲中時時冒出男人的狂叫。二奶奶嚇癱了,她聽到了大門在哐哐地響;還有,一定是日本人的怪腔調,在大門外瘮人地打著旋。小姑姑瞪著眼,沉思片刻,放聲大哭起來。二奶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大門板嘩啷嘩啷地動搖起來。二奶奶跳下抗,從鍋底下摸了兩手灰,往臉上塗抹著。她也在小姑姑臉上抹了兩把灰。大門板被搗得就要碎了,二奶奶的眼珠子直著勁兒顫動。老太婆不放過,大肚子女人總該放過吧?二奶奶心中閃電般一亮,一條計策上心頭。她從炕頭上拉過一個圓溜溜的包袱,解開褲腰,用力塞進去,紮緊褲腰帶,打了兩個死結。她用手抻抻褲子,儘量把包袱弄得熨貼,免得被日本人看出破綻。小姑姑縮在牆角裡,看著二奶奶奇怪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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