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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成麻子的勸導使不少人鎮靜下來,大家又開始睡覺、吃飯、幹活。不久,日本人的暴行陰風般傳來:殺人修炮樓,扒人心喂狼狗,姦淫六十歲的老太太,縣城裡的電線杆上掛著成串的人頭。雖有成麻子和老耿做著無憂無慮的表率、人們也想仿效他們,但教的曲兒唱不得,人們即使在睡夢中,也難以忘掉流言中描繪出的殘酷畫面。

  成麻子一直很高興,日本人即將前來洗劫的消息使村裡村外的狗屎大增,往常早起搶撿狗屎的莊稼漢仿佛都懶惰了,遍地的狗屎沒人撿,好象單為成麻子準備的。他也是雞叫三遍時出的村,在村前碰到了背著土槍的老耿,打了個招呼,就各走各的道。東邊一抹紅時,成麻子的狗屎筐子起了尖。他把糞筐放下,提著鐵鏟,站在村南土圍子上,呼吸著又甜又涼的空氣,嗓子眼裡癢癢的。他清清嗓子,頓喉高唱,對著天邊的紅霞:「我好比久旱的禾苗逢了哪甘霖——」

  一聲槍響。

  成麻子頭上的破氊帽不翼而飛,他脖子一縮,子彈般迅速地紮到圍子溝裡。腦袋撞得堅硬的凍土砰砰響他不痛也不癢。後來,他看到自己的嘴邊是一堆煤灰渣子,一條磨禿了的苕帚疙瘩旁邊躺著一隻渾身煤灰的死耗子。他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活動了一下胳膊腿,能動彈,但似乎都不靈便。褲襠裡粘糊糊的。一陣恐怖湧上心頭,毀了,掛彩了,他想。他試探著坐起來,把手伸進褲襠間一摸。他心驚膽戰地等待著摸出一手紅來,舉到眼前一看,卻是滿手焦黃。他的鼻子裡充滿了揉爛禾苗的味道。他把手掌放到溝底上蹭著,蹭不掉,又拿起那個破苕帚疙瘩來擦,正擦得起勁,就聽到溝外一聲吼:「站起來!」

  他抬頭看到,吼叫的人三十歲出頭,面孔像刀削的一樣,皮膚焦黃,下巴漫長,頭戴一頂香色呢禮帽,手裡持著一隻烏黑的短槍。在他的身後,是幾十條劈開站著的土黃色的腿,腿肚子上綁紮著十字盤花的寬布條子,沿著腿往上看,是奓出來的腰胯和幾十張異國情調的臉,那些臉上都帶著蹲坑大便般的幸福表情。一面方方正正的太陽旗在通紅的朝霞下耷拉著,一柄柄刺刀上汪著蔥綠色的光彩。成麻子肚腹裡一陣騷動,戰戰兢兢的排泄愉悅在他的腔腸裡呼嚕嚕滾動。

  「上來!」香色禮帽怒氣衝衝地喊。

  成麻子紮好布腰帶,哈著腰爬上溝堐,四肢拘謹得沒處安放,大眼珠子灰白,不知說什麼好,就直著勁點頭哈腰。

  香色呢禮帽搐動著鼻子問:「村子裡有國民黨的隊伍嗎?」

  成麻子愣愣怔怔地望著他。

  一個日本兵端著滴血的刺刀,對著他的胸膛和他的臉晃動,刀尖上的寒氣刺激著他的眼睛和肚腹,他聽到自己的肚子裡呼嚕嚕響著,腸子頻頻抽動,更加強烈的排泄快感使他手舞足蹈起來。日本兵叫了一聲,把刺刀往下一擺,他的棉衣譁然一聲裂開,破爛棉絮綻出,沿著棉衣的破縫,他的胸肋間爆發了一陣肌肉破裂的痛苦。他把身體緊縮成一團,眼淚、鼻涕、大便、小便幾乎是一齊冒出來。

  日本兵又嗚嚕了一句話,很長,吐嚕吐嚕的,像葡萄一樣。他痛苦地祈望著日本人怒衝衝的臉,大聲哭起來。

  香色呢禮帽用手槍筒子戳了一下他的額頭,說:「別哭!太君問你話呢!這是什麼村?是咸水口子嗎?」

  他強忍住抽泣,點了點頭。

  「這村裡有編草鞋的嗎?」香色呢禮帽用稍微和善一點的口氣問。

  他顧不上傷痛,急忙地、討好似的回答:「有,有,有。」

  「昨天高密大集,有去趕集賣草鞋的沒有?」香色呢禮帽又問。

  「有有有」。他說。胸脯上流出的血已經熱乎乎地淌到肚子上。

  「有個叫鹹菜疙瘩的嗎?」

  「不知道……沒有……」

  香色呢禮帽熟練地搧了他一個耳光,叫道:「說!有沒有鹹菜疙瘩!」

  「有有有,長官。」他又委屈地嗚咽起來,「長官,家家都有鹹菜疙瘩,家家戶戶的鹹菜甕裡都有鹹菜疙瘩。」

  「他娘的,你裝什麼憨,問你有沒有叫鹹菜疙瘩的人!」呢禮帽劈劈啪啪地抽打著他的臉,罵著,「刁民,問你有沒有叫鹹菜疙瘩的人。」

  「有……沒有……有……沒有……長官……別打我……別打我,長官……」他被大耳刮子搧昏了,顛三倒四地說。

  日本人說了一句什麼,呢禮帽摘下禮帽,對鬼子鞠了一躬,轉過身,他臉上的笑容急邃消失,搡了成麻子一把,橫眉立目地說:「帶路,進村,把編草鞋的都給我找出來。」

  他記掛著扔在圍子上的糞筐和糞鏟,不由自主地往後歪頭,一柄雪亮的刺刀從他的腮幫子旁邊欻啦順過來。他想明白了,命比糞筐和糞鏟值錢多了,便再也不回頭,羅圈著腿往村裡走。幾十個鬼子在他身後走著,大皮靴踩得沾霜枯草咯崩咯崩響。幾隻灰溜溜的狗躺在牆犄角裡小心翼翼地叫著。天空愈加晴朗,大半個太陽壓著灰褐色的土地。村裡的嬰孩哭聲襯出一個潛藏著巨大恐怖的寧靜村莊。日本士兵整齊的踏步聲像節奏分明的鼓聲,震盪著他的耳膜,撞擊著他的胸膛。他感到胸膛上的傷口像著火一樣燙,褲子裡的糞便又粘又冷。他想到自己倒黴透了,別人都不揀狗屎了,他偏要揀狗屎,於是撞上了狗屎運氣。他為日本人不理解他的順民態度感到委屈。趕快把他們帶到那幾個草鞋窨子裡去,誰是鹹菜疙瘩誰倒黴。遠遠地望見家門口了,被夏季的暴雨抽打得坑坑窪窪的房頂上生著幾蓬白色的草,孤零零的煙筒裡冒著青藍色的炊煙,他從來沒有感到對家有如此強烈的眷戀,他想完了事快回家,換條乾淨褲子,讓老婆往胸膛的刀口上灑點石灰,血大概快流光了,眼前迸發著一簇簇的綠星星,雙腿已經發軟,一陣陣的噁心從肚裡往喉嚨裡爬。他從來沒這樣狼狽過,高密東北鄉吹嗩吶的好手從來沒這樣狼狽過。他腳踩浮雲,兩汪冰冷的淚水盈滿了眼泡。他思念著漂亮的、因為自己滿臉麻子而抱屈、但也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妻子。

  淩晨時村外一聲槍響,把正在夢中與我奶奶廝打的二奶奶驚醒了。她坐起來,心窩裡噗噗通通亂跳一陣,想了好久,也沒弄清楚是村外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呢,還是夢中的幻覺。窗戶上已佈滿淡薄的晨曦,那塊巴掌大的窗玻璃上結著奇形怪狀的霜花。二奶奶感到雙肩冰涼,她斜了一下臉,看到躺在身側的她的女兒、我的小姑姑正在鼾睡。五歲女孩甜蜜均勻的呼吸聲把二奶奶心中的恐懼平息了。二奶奶想,也許是老耿又在打什麼山貓野獸吧,她不知道這個推測十分正確,更不知道當她又癡坐片刻,拉開被子重新鑽進被窩時,日本人鋒利的刺刀正在穿插著老耿堅韌的肉體。小姑姑一翻身,滾進了二奶奶的懷裡,二奶奶抱著她,感覺到女孩溫暖的呼吸一縷縷地吹到自己的胸膛上。二奶奶被奶奶趕出家門已有八年,這期間爺爺曾被騙到濟南府,險些送了性命。後來爺爺死裡逃生,跑回家鄉,奶奶那時帶著父親與鐵板會頭子黑眼住在一處。爺爺與黑眼在鹽水河邊決鬥,雖然被打翻在地,但卻喚起了奶奶心中難以泯滅的深情。奶奶追上爺爺,重返家鄉,振興燒酒買賣。爺爺洗手插槍,不幹土匪生涯,當了幾年富貴農民。在這幾年裡,使爺爺長久煩惱的,是奶奶與二奶奶的爭風吃醋。爭風吃醋的結果,是訂了「三家條約」:爺爺在奶奶家住十天,就轉移到二奶奶家住十天,不得逾約。爺爺向來是嚴守法則,因為這兩個女人,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二奶奶摟抱著小姑姑,心裡氾濫著甜蜜憂愁。她又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懷孕後的女人一般都變得善良溫和,但也軟弱,需要照顧和保護。二奶奶也不例外,她掐著指頭數算日子,她盼望著爺爺,爺爺明天到來……村外又是一聲尖銳的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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